心口那陣陌生的刺痛,尖銳到幾乎攫取了她的呼吸。比凝玉膏蝕骨更痛,比容姬的惡語更痛。原來最痛的,是他笑着說出那句“夠帶勁”時,她自己那徹底失控的、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它此刻還在狂亂地搏動,敲打着她的胸腔,也敲打着這死寂的、只餘那冷檀香存在的夜。
這香氣……是他的宣告,是他的囚籠。
冷月煙猛地伸手,指尖觸到肩上披風的邊緣,那上面浸滿了夜臨的氣息,清冽,沉穩,此刻卻變得咄咄逼人,充滿了一種危險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她下意識地想將它扯下,仿佛扯掉就能掙脫這無形的情網。
可指尖攥緊了那冰涼絲滑的布料,卻遲遲沒有用力。
悲哀如同冰水,兜頭淋下。
因爲她發現,自己竟可恥地……有一絲貪戀。
貪戀這上面殘留的、屬於他的溫度,貪戀他說出那句魔鬼低語時,眼底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毀滅性的濃烈興趣。他洞悉她所有的掙扎,他甚至享受她因他而起的心亂。她以爲自己是執棋者,手持仇恨的利刃而來,卻或許,早就是他棋盤上最身不由己的那一顆。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發冷。
“……呵。”一聲極輕的自嘲從蒼白的唇畔溢出。冷月煙,你真是……沒出息透了。
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
就在這時,空氣裏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流輕輕一動。
她甚至無需回頭。
那股熟悉的、沉默的守護氣息,已然出現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像一道永遠不會消失的影子,可靠,卻也同樣帶着令人心窒的謎團。
青瑣。
他總是這樣,在她最彷徨,最需要抓住一點什麼來確定自己尚未完全迷失的時候,如期而至。
冷月煙緩緩轉過身。
他依舊垂着頭,覆面遮掩了他大半張臉,只留下一雙沉靜的眼和緊抿的薄唇。那件屬於夜臨的披風還在她肩上,像一個巨大的、無所遁形的烙印,昭示着方才發生的一切。他看見了麼?他聽見了麼?
夜臨說,喜歡她這副淬了毒、染了血的樣子。
那青瑣呢?這個一次次爲她擋刀,沉默地承接她所有狠戾與不堪,用身體護住她的人……他看到的,又是什麼?
替身的念頭再次如同毒蛇,猛地竄出,狠狠咬在她的心尖上。
若她是替身,那青瑣這張與夜臨三分相似、卻從未得以窺見全貌的臉,又意味着什麼?夜臨透過她看的影子,會不會……也正是青瑣所代表的那個影子?
這個想法瘋狂而大膽,卻帶着一種詭異的、接近真相的寒意。
她盯着他,眼底是被那香氣和混亂心緒逼出的近乎殘忍的探究。她需要一個答案,需要一個突破口,來打破這令人發瘋的困局。
“抬頭。”她的聲音喑啞,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
青瑣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極其緩慢地,依言抬起頭。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靜,只是在那份沉靜之下,有什麼極深的東西在涌動,被她肩上那件刺目的男性披風狠狠刺痛着。
冷月煙上前一步,逼近他。
屬於夜臨的冷檀香,與青瑣身上那極淡的、帶着血腥氣與冷鐵氣息的味道隱隱交鋒,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的視線死死鎖住他那雙隱在陰影下的眼,試圖從那裏面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端倪,找出他與夜臨之間那令人心悸的關聯。
“他讓你來看着我?”她問,聲音壓得很低,像繃緊的弦,“看着我如何一步步落入他的網中?”
青瑣的喉結幾不可見地滾動了一下。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沉默即是回答。
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冷月煙。
她要知道!她必須知道!這張覆面之下,究竟藏着怎樣一張臉?這張臉與夜臨的相似,究竟是一種巧合,還是一個巨大的、籠罩着她的陰謀?!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幾乎傾注了所有混亂的心緒與力量,指尖如電,猛地襲向他的覆面——
青瑣的身體驟然繃緊!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屬於頂尖暗衛的防御反應,他甚至來得及在她碰到之前就擰斷她的手腕。
但他沒有。
他就那樣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釘住的蝴蝶,眼睜睜看着那帶着寒意和決絕的指尖襲來。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眼眸,在那一刹那,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惶惑,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還有……一種近乎破碎的、赤稞稞的隱忍。
仿佛她要撕開的不是一層覆面,而是他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道屏障。
冷月煙的指尖,在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金屬的邊緣時,猛地頓住了。
她看清了他眼中的一切。
那裏面沒有陰謀,沒有算計,只有一片被她突如其來的殘忍試探狠狠剮開的、鮮血淋漓的忠誠與……痛楚。
他像是等待審判的囚徒,將最柔軟的內裏暴露在她的指尖之下,任由她決定是揭開還是撫慰。
這無聲的、巨大的隱忍,比任何言語的辯解或反抗,都更具有摧毀性的力量。
容姬那尖銳的嘲笑再次在耳邊響起:“替身玩意兒!”
夜臨那帶着笑意的魔鬼低語也隨之翻涌:“喜歡你這副樣子……”
而眼前這雙眼睛,卻只有一片被她親手幾乎打碎的沉默。
她的指尖顫抖起來,那尖銳的寒意從指尖一路竄回心口,帶來一陣更凶猛的悸痛。
她忽然沒有勇氣了。
若揭開來,看到的真是與夜臨更爲相似的容顏,她該如何自處?若揭開來,打破的是他眼中這最後一點難以言說的守護,她又該如何面對?
在這場充斥着算計與復仇的博弈裏,這一點沉默的、不帶任何條件的守護,是否才是她唯一真實抓住的東西?
她……舍不得。
舍不得打碎這份沉默,舍不得摧毀這道始終擋在她身前的影子。
冷月煙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縮進掌心,那上面還殘留着他覆面的冰冷觸感,和他眼中滾燙的破碎感。
兩人之間,只剩下急促的、幾乎無法掩飾的呼吸聲。
她狼狽地別開眼,不敢再看他那雙幾乎能吞噬她的眼睛,聲音幹澀得厲害:“……退下。”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遲疑。
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影,無聲地退後,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可空氣中那冰冷的鐵鏽味,和他最後那一眼幾乎將她淹沒的破碎隱忍,卻比那無處不在的冷檀香更加刻骨銘心。
冷月煙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窗櫺,寒意刺骨。
她抬手捂住的眼,身體微微發顫。
亂了。全亂了。
復仇的路不該是這樣的。她本該心硬如鐵,算計分明。可如今,夜臨的網鋪天蓋地,青瑣的沉默重如山嶽。那句“替身”的詛咒和夜臨病態的“喜歡”交織成的迷障,讓她連前路都快要看不清。
而那件披風上的冷檀香,仿佛擁有了生命,再次無孔不入地纏繞上來,這一次,混合了另一道冰冷破碎的氣息,將她牢牢困在網中央,進退維谷。
窗外,夜色愈濃。
而那設下棋局的人,仿佛正立於這無盡濃夜的深處,透過這彌散的香氣,微笑地凝視着她如何在這情網中,掙扎沉淪,步步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