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針,密密麻麻刺入肩胛最深處的傷口,與那凝玉膏帶來的灼熱瘋狂交織,幾乎要撕碎她的神魂。冷月煙伏在冰冷的梳妝台上,指尖深深摳進桌面木紋,承受着這酷刑般的“恩賜”。
夜臨給的藥,從來都是這樣,治愈的同時,帶來更深切的痛楚,提醒着她每一次“得到”都標好了價碼。
空氣裏忽然摻進一絲不同尋常的流動,極輕微,卻帶着夜露的溼氣和某種熟悉的、讓她骨髓都發冷的焦灼氣息。
她甚至沒有回頭。
鏡子裏,已映出那人踉蹌闖入的身影。林昭的白衣染了塵,發絲微亂,一雙總是盛滿溫柔春水的眼,此刻被驚痛徹底燒紅。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她裸露的肩背上——那猙獰翻卷的傷口,那盒宮廷御制、獨屬夜親王的雪色藥膏。
“月…煙……”他的聲音像是被砂石磨過,幹澀破裂。
冷月煙緩慢地直起身,扯過旁邊一件殘破的外衫,披在肩上,動作間牽扯到傷口,她眉頭都未皺一下。只是轉過臉,平靜地看着他,看着這個曾是她黑暗生命裏唯一暖光的男人,如今卻像一道不合時宜的幽魂,撞破她早已腐朽的真相。
“擅闖宮苑,林太醫,你的規矩呢。”她語調平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那是凝玉膏!是夜臨的東西!”林昭像是沒聽見她的譏諷,一步上前,手指顫抖地幾乎要指向那藥盒,眼底的痛惜洶涌得幾乎要溢出來,“你知不知道跟着他是什麼下場?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只是在利用你!”
“利用?”冷月煙輕輕重復,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冰涼刺骨,“太子殿下利用我穩固權勢,雲楚楚利用我博取美名,你……林昭,你利用我的信任,替他們遮掩了多少次?如今你來告訴我,夜臨是在利用我?”
她往前一步,逼近他,身上未散的藥味混合着血腥氣,形成一種奇異又令人心窒的侵略感。“這世上,誰不是在利用誰?區別在於——”她眸光驟冷,如淬寒冰,“夜臨給的價碼,足夠動人。”
“他給了你什麼?榮華?權勢?還是這些讓你生不如死的藥!”林昭痛心疾首,試圖抓住她的手臂,指尖卻在觸碰到她冰冷皮膚前僵住,“月煙,回頭吧,現在還不晚……”
“回頭?”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原終於裂開一絲縫隙,涌出的是濃稠的、幾乎化爲實質的恨意,“回到哪裏去?回到被你們聯手推入的火坑?回到那個需要搖尾乞憐才能苟活一日的冷宮廢人?”
她猛地攤開手心,那枚玄鐵令牌靜靜躺着,曼陀羅的紋路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妖異的光。下一刻,她倏然收攏五指,將令牌最尖銳的棱角,狠狠抵進剛剛上過藥、尚且脆弱的傷口!
“呃!”劇痛瞬間炸開,比任何藥膏帶來的刺激都更猛烈,直沖頭頂。她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臉色霎時慘白如雪,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可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一種近乎畸形的清醒和瘋狂在其中燃燒。
“林昭,”她喘了一口氣,聲音低啞,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剜向他心口,“你,蕭宸,雲楚楚……你們所有人加諸在我身上的,我會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她看着他驟然收縮的瞳孔,看着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輕飄飄的殘忍,“而你們,都只配站在旁邊,看着我……怎麼從地獄裏爬出來。”
林昭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踉蹌着後退一步,伸出的手徒勞地停在半空,指尖冰冷。他張了張嘴,卻發現所有勸阻、所有言語,在她那粉碎一切的恨意面前,都變得蒼白可笑,虛弱無力。
月光從破舊的窗櫺照入,落在他空蕩的掌心,一片冰涼。
就在這片死寂的冰涼中,冷月煙緩緩鬆開了握着令牌的手,任由那粘稠的血色重新暈開在雪白的藥膏上。她不再看他,指尖摸索到令牌核心處那個微凸的曼陀羅花蕊,沒有任何猶豫,狠狠按下。
一道比夜色更濃的黑影,如同早就蟄伏在側的幽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與林昭之間。玄甲覆面,身姿挺拔,唯有一雙毫無情緒的眼睛,漠然掃過林昭,隔開了所有過往與軟弱。
冷月煙挺直了那具承載着劇痛和仇恨的脊背,任由外衫上滲出的血珠滾落。她踩過地上碎裂的月光和不堪的往事,一步一步,走向冷苑那更森冷、更黑暗的深處。
她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林昭僵立在原地,望着那抹決絕的瘦削身影被濃鬱的黑暗吞沒,望着那道如影隨形的漆黑屏障徹底隔絕他的視線,最終如同墨滴入水,消失無蹤。
伸出的手,最終只有冰冷的月光,填滿空洞的掌心。
冷苑最深的內室,連月光都吝於眷顧。
殘破的銅鏡映出模糊的人影。冷月煙鬆開手,令牌落在梳妝台上,發出沉悶一響。掌心早已被棱角硌得血肉模糊,舊的疤痕與新的傷口疊在一起,觸目驚心。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鏡中那個蒼白如鬼的女子,再次挖起一大塊凝玉膏,近乎粗暴地塗抹上肩胛。比之前更猛烈的寒意與灼熱瞬間交織着席卷而來,宛如一場永無止境的酷刑,反復碾過她的神經。
她死死咬住牙關,齒間彌漫開鐵鏽般的血腥味,額際冷汗涔涔滑落,鏡中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被咬破的唇,染着異常嫣紅、近乎妖異的色澤。
冰與火的極端煎熬中,記憶的碎片與蝕骨的恨意翻騰叫囂,最終,卻都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沉澱下去,凝固成一片廣袤死寂、毫無生機的冰原。
所有的軟弱、彷徨、以及那一點點對溫暖的、可笑的奢望,都在方才那場對峙中,被她親手,碾碎,焚毀,揚棄得幹幹淨淨。
鏡中的少女,看着她,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一個極淡極冷的笑容。眼底最後一絲屬於過去那個“冷月煙”的微弱溫度徹底湮滅,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一種近乎瘋狂的、令人膽寒的冷靜。
她抬起染着血和藥膏的指尖,冰涼的指腹輕輕撫過令牌上那妖異纏縛的曼陀羅紋路,如同親吻死神的契約,帶着一種褻瀆般的虔誠。
然後,她對着鏡中面目全非的自己,也對着那個將這令牌予她、此刻或許正透過這冰冷的玄鐵、透過無數雙隱匿的眼睛凝視着她的男人,聲音低啞,輕得像情人間最親密的耳語,卻又冷得足以墜入無間深淵:
“殿下,您會看到……”
“您選的這把刀,能爲您攪動怎樣的風雲,又能爲您……帶來多少樂趣。”
絕望已淬成最鋒利的刃。
而握刀的人,唇角噙着那抹淬毒的笑,再也不會回頭。
冰冷的鏡面,最後映出的,是窗外更深沉的夜,以及……一抹悄然消失在不遠處宮牆之上的、尊貴而隱晦的玄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