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二字帶來的微妙波瀾尚未平復，一股更公開、更不容忽視的風，便吹皺了侯府這潭深水。
宮中按例賞賜，綾羅綢緞，古玩珍奇，流水般抬入侯府。
管家捧着禮單，在內院廳堂一一唱喏，各房各院依着份例和主母的示意領取。氣氛原本是熱鬧而有序的。
直到念到那匹“浮光錦”時，管家的聲音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即抬高了些，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站在角落的沈靜檀：
“浮光錦一匹，侯爺吩咐，送至聽竹苑，給夫人裁衣。”
話音落下，廳堂內瞬間一靜。
浮光錦，顧名思義，流光溢彩，寸錦寸金，是這次賞賜中最名貴稀有的料子。
按常理，這等御賜之物，要麼入庫，要麼由主母支配，要麼，也該是侯爺本人留用。
如今，卻指名道姓，給了一個身份尷尬的寡嫂。
無數道目光，驚詫、探究、難以置信，齊刷刷落在沈靜檀身上。
那些目光裏有掩飾不住的嫉妒，有深深的疑惑，更有一種了然的、看待“禍水”般的審視。
沈靜檀能感覺到那些視線如同細針，扎在皮膚上。她垂着眼，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
裴硯此舉，無異於將她架在火上烤。他不再滿足於書房內隱秘的觸碰和試探，他要將這份“特殊”擺在明面上。
很快，那匹浮光錦被兩個小廝小心翼翼地抬到了聽竹苑。
錦緞在並不明亮的室內，依舊流轉着似水似雲的光華，冰涼滑膩的觸感，彰顯着它的不凡與……燙手。
沈靜檀看着那匹錦緞，久久未語。
傍晚時分，裴硯來了聽竹苑。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踏足這裏。
他依舊是那副冷峻模樣，仿佛白日裏那道引起軒然大波的命令與他無關。
目光在室內掃過，最後落在那匹未曾動過的浮光錦上。
“不喜歡？”他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沈靜檀福身行禮：“二爺厚賜，妾身不敢。”
“裴家人，當得起。”他看着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句話，像是在對她說，更像是在對府中所有暗中窺視的人宣告。
他上前一步，距離拉近。
沈靜檀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鬆氣息，比往日似乎更濃烈了些。
他抬手，似乎想碰碰那錦緞，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料子的瞬間，轉向虛虛一扶她的手臂，示意她起身。
那觸碰極其短暫，一觸即離。
指尖隔着初夏單薄的衣料，在她小臂外側輕輕一碰。
如同靜電極偶然的碰撞。
沈靜檀卻感覺被他碰觸的那一小片肌膚，瞬間竄起一陣細密的粟粒，一股微麻的戰栗感沿着手臂迅速蔓延開。
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裴硯的指尖在空中微微停滯了一瞬，隨即自然收回，負於身後。
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眸色似乎比剛才深了些許。
“宮中賞賜裏，還有一盒異域進貢的香膏，據說有安神之效，稍後會有人送來。”
他轉移了話題，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冷靜。
沈靜檀低聲道：“謝二爺。”
他沒有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他走後許久，沈靜檀才緩緩抬起手，輕輕撫過剛才被他指尖碰觸過的手臂。
那戰栗感似乎還殘留着。
“裴家人，當得起。”
這六個字，和他那看似無意的一碰，像兩道清晰的印痕，烙在了她的處境之上。
他不再掩飾他的偏袒，甚至樂於見到這份偏袒帶來的矚目與非議。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劃入羽翼之下的人，動她，便是挑戰他的權威。
而那盒隨後送來的、混在賞賜名單裏的異域香膏，更是意味深長。
安神？或許是的。
但更多的，恐怕是另一種形式的“標記”，與他強行更換的熏香一脈相承。
他在用他的方式，一點點侵蝕她的領域，覆蓋她的氣息，將她牢牢打上他的烙印。
沈靜檀走到那匹浮光錦前，指尖撫過冰涼滑膩的緞面。
料子很美，美得炫目，卻也沉重無比。
收下，便是默認了他賦予的“裴家人”身份，承接了隨之而來的所有目光與風雨。
拒絕？她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從他將那件披風罩在她身上開始，從他在族老面前斬斷玉如意開始，從他深夜叩響她的門扉開始……她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匹浮光錦，不是恩賞。
是他渡她入局的一葉扁舟，也是將她捆綁在他身側的一道無形枷鎖。
舟楫暗渡，前方是彼岸，還是更深的漩渦？
她撫摸着錦緞的指尖，微微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