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許星辭是被生物鍾喚醒的。他習慣早起，開店前需要整理書架、打掃衛生，有時還會給自己簡單準備一份早餐。
但今天，他睜開眼的第一時間，想起的不是書店，而是隔壁客房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孩。
她醒了嗎？睡得怎麼樣？會不會已經自己離開了？
許星辭起身，洗漱完畢，換好衣服，猶豫了一下，還是先輕輕敲了敲客房的門。
裏面沒有回應。
他等了幾秒，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點力道：“雲芷？醒了嗎？”
依舊一片寂靜。
難道真的走了？許星辭心裏說不出是鬆了口氣，還是涌起一絲莫名的失落。他握住門把手，試探性地擰開——昨晚他並沒有從外面反鎖。
門開了。
清晨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照進房間。床上，被子鼓起一個小小的包。雲芷側身蜷縮着，面向窗戶的方向，依舊穿着昨晚那身他的舊衣服（她的古裝衣裙被他拿去簡單清洗烘幹了），睡得正沉。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眉頭微微蹙着，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幾分蒼白。
許星辭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有些尷尬。他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
看來是累壞了。讓她多睡會兒吧。
他下樓來到書店，像往常一樣開始日常的整理工作。擦拭櫃台，給綠植澆水，將昨天被翻動過的書籍歸位。雨後的早晨空氣清新，陽光透過玻璃門灑進來，讓一排排舊書架顯得溫暖而靜謐。但許星辭的心卻靜不下來，總是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聽着樓上的動靜。
直到快九點，樓上才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遲疑的、走向衛生間的動靜。
許星辭想了想，轉身上樓，進了廚房。冰箱裏存貨不多，他拿出兩盒方便面，又找到兩盒牛奶。用微波爐熱牛奶的時候，他動作頓了頓，想起昨天雲芷被微波爐嚇跑的樣子，不由失笑。這次他特意提前說道：“這個機器是熱的，會發出聲音，但不會傷人，別怕。”
他將熱好的牛奶倒入馬克杯，又把泡面泡上。紅燒牛肉面的濃鬱香氣很快在小小的開放式廚房裏彌漫開來。
當雲芷從衛生間出來時，她已經換回了自己那身清洗烘幹過的衣裙。淡青色的絲綢襦裙，雖然款式古舊，但質地和刺繡依然能看出不凡。長發被她用一根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布條勉強束在腦後，露出了整張臉。洗去泥污和疲憊後，她的容貌清晰起來——眉眼清麗如畫，肌膚白皙，下頜尖俏，確實有種古典仕女畫中走出來的美感，只是眼神依舊帶着難以掩飾的驚怯和疏離。
她看見許星辭在廚房，腳步頓在走廊口，有些無措。
“醒了？正好，吃早飯吧。”許星辭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常，仿佛家裏多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端着泡好的面和牛奶走到小餐桌旁放下，“簡單吃點。牛奶趁熱喝，面……可能和你平時吃的不太一樣，嚐嚐看。”
雲芷遲疑地走過來，目光落在桌上那兩個印着奇怪圖案的紙碗和馬克杯上，眼神裏充滿戒備和好奇。她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對着許星辭又行了一個禮：“公子晨安。昨夜叨擾，今日又勞公子費心準備早膳，雲芷慚愧。”
“別客氣了，坐吧。”許星辭拉開椅子自己先坐下，示意她也坐。
雲芷這才小心翼翼地在他對面坐下，坐姿端正，背脊挺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她看看那碗冒着熱氣、香氣撲鼻的“面條”，又看看許星辭。
許星辭拿起自己那份附贈的塑料叉子，挑開紙蓋，攪動了一下面條，示範着吃了一口：“就這樣吃。小心燙。”
雲芷學着他的樣子，拿起那柄輕飄飄的“小叉”，手指的動作有些笨拙。她謹慎地挑起了幾根彎曲的、橙黃色的面條，仔細觀察着，又湊近聞了聞那股濃鬱的、她從未聞過的香氣，臉上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最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將那一小叉面條小心地送入口中。
許星辭看着她咀嚼，等待她的反應。是覺得味道奇怪吐出來？還是接受這種現代速食？
然而，雲芷的反應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她咀嚼的動作頓住了。眼睛微微睜大，盯着碗裏的面條，仿佛在確認什麼。然後，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長長的睫毛顫抖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順着白皙的臉頰滑落，滴在桌面上，也滴進了那碗泡面裏。
她哭了。
不是啜泣，而是那種壓抑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涌上來的哽咽。她用手背慌亂地抹着眼淚，卻越抹越多，肩膀輕輕聳動着。
許星辭徹底慌了手腳，連忙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怎麼了？是不是太辣了？還是不喜歡這個味道？不喜歡就別吃了，我給你弄點別的……”他以爲是她不習慣泡面那種濃重的調味料和口感。
雲芷接過紙巾，卻搖了搖頭，淚水依舊止不住。她努力想平復呼吸，斷斷續續地哽咽道：“不……不是……此味……此味甚好……”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着許星辭，聲音裏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厚重的情緒：“妾身……許久……許久未嚐過這般溫熱、這般……有滋味之食了……”
許星辭愣住了。
一碗最普通、最廉價的紅燒牛肉面，甚至因爲泡得稍久而有些發軟，何以讓她產生如此強烈、近乎悲慟的情緒反應？
“你……很久沒吃過熱飯了？”他試探着問，心裏那荒謬的猜測再次浮現。難道她之前一直在流浪？或者遭遇了什麼變故，連基本溫飽都成問題？
雲芷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紙巾捂着眼睛，努力平復着情緒，但淚水依舊從指縫滲出。她的哭泣是無聲的，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發酸。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止住淚水，眼睛和鼻尖都紅紅的，看起來更加脆弱。她避開許星辭探究的目光，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吃起了那碗泡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仿佛在品嚐什麼絕世美味，又像是在進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許星辭沒有再問，只是安靜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心裏卻翻騰不已。
這個女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碗泡面能讓她感動落淚，她對電燈、馬桶、微波爐的恐懼真實不虛，她的衣着、談吐、禮儀都指向一個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背景……
如果……如果她真的來自一個沒有方便面、沒有電燈、沒有現代衛生設施，甚至連一頓溫熱有味的飽飯都可能是奢求的地方……或者時代……
許星辭猛地喝了一口牛奶，壓下這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不，不可能。那太離譜了。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他抬起頭，看着對面默默吃面的雲芷。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給她清瘦的身影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吃得很專注，很認真，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碗速食面，而是什麼稀世珍寶。
那一刻，許星辭忽然覺得，不管她是誰，從哪裏來，至少此刻，她需要這份簡單的溫暖。
“牛奶也要喝，補充營養。”他將那杯溫熱的牛奶往她那邊推了推。
雲芷抬起頭，眼睛還紅着，對他輕輕點了點頭，唇角努力彎起一個微小的、感激的弧度：“多謝公子。”
那笑容很淺，帶着淚痕，卻莫名地觸動了許星辭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
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今天，得想辦法多了解一些關於她的事了。不能再這樣糊裏糊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