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緩緩上行。
狹小的空間裏,只有機器運轉的低鳴。金屬牆壁光可鑑人,映出高玉良有些模糊的身影。他盯着那模糊的影子,看到自己臉上試圖維持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疲憊。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樓道裏的聲控燈應聲而亮,灑下昏黃的光。他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開了,溫暖的燈光和飯菜的香味一起涌了出來,瞬間將他包裹。
“回來了?”吳慧芬系着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着笑意,“正好,湯剛煲好。小月也剛到,在房間裏收拾東西呢。”
“嗯。”高玉良應了一聲,彎腰換鞋。熟悉的動作,熟悉的氣息,讓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些。
“爸!”高小月從自己房間裏跑出來,像只快樂的小鳥,撲過來挽住他的胳膊,“你可回來了,我媽念叨你一晚上了,說你這幾天臉色不好,是不是又沒按時吃飯?”
女兒的聲音清脆,帶着年輕人才有的無憂無慮。高玉良看着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心裏某個角落軟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瞎說,我按時吃着呢。學校怎麼樣?這次回來能待幾天?”
“還好啦,就是功課多。能待到周日晚上。”高小月嘰嘰喳喳地說着學校裏的趣事,拉着他往客廳走。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一湯,簡單,但都是他愛吃的家常味道。吳慧芬端着一小鍋米飯出來,招呼他們坐下。
一家三口圍坐在桌邊,燈光柔和,氣氛溫馨。這大概是高玉良一天中,唯一能暫時卸下所有盔甲和防備的時刻。
“對了,爸,”高小月夾了一筷子青菜,忽然想起什麼,“我們學院最近在搞一個社會調研,關於基層法治建設的。我選了個題目,是關於征地拆遷過程中法律程序落實情況的。我們老師還說,這個題目可以請教您呢,您可是專家。”
高玉良夾菜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征地拆遷。法治程序。這幾個字眼,像幾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他一下。下午在臨川開發區看到的景象,那緊閉的嶄新廠房,那棚戶區老人渾濁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
“哦?怎麼想到選這個題目?”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常,如同一個關心女兒學業的普通父親。
“就是覺得這個問題挺普遍的,新聞上老看到相關的矛盾。而且,這直接關系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和他們對法律的信任,我覺得很有研究價值。”高小月興致勃勃,“我們老師還說,理論上大家都知道程序正義重要,可一到實際中,尤其是在追求發展速度的時候,程序就容易被‘靈活處理’、‘特事特辦’。爸,您在實際工作中,是不是也經常遇到這種理論和實踐的矛盾?”
理論和實踐的矛盾。
高玉良咀嚼着這幾個字,心裏泛起一絲苦澀。女兒無心的問題,卻像一把鑰匙,不經意間打開了他心裏那扇緊閉的、充滿困惑的門。
“矛盾肯定有。”他慢慢說道,斟酌着詞句,既想給女兒一些真實的見解,又不想讓她過早接觸到那些過於復雜和灰暗的東西,“發展是硬道理,但法治是發展的保障。如何在推動發展的同時,確保程序的公正、公開,保護群衆的合法權益,這確實是個大課題,也是對執政能力的考驗。”
吳慧芬看了丈夫一眼,敏銳地察覺到他語氣裏那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她夾了塊排骨放到女兒碗裏:“行了,吃飯就吃飯,別一回來就跟你爸討論工作。你爸累了一天了。”
“哎呀,媽,我這是學術探討,又不是匯報工作。”高小月撒嬌道,又轉向高玉良,“爸,那您說,如果明知道一個項目能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但在程序上有點瑕疵,或者說,爲了盡快上馬,不得不簡化一些流程,這種情況,該怎麼權衡?是效率優先,還是程序優先?”
該怎麼權衡?
高玉良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曾經在多個場合,在各種文件上,批示過的“加快進度”、“特事特辦”。他想起那些因爲“程序瑕疵”而被暫時擱置、最終可能不了了之的舉報。他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在看到開發區那些緊閉廠房和棚戶區時,心裏那一閃而過的疑慮,和最終選擇按下不表的態度。
效率優先,還是程序優先?發展優先,還是公平優先?
這不僅是女兒的學術問題,更是他此刻身陷其中的現實困境。他自己,不也正處在這樣的權衡和撕裂之中嗎?
“理論上,程序公正是實體公正的保障,不能因爲追求效率就犧牲程序。”他聽到自己用標準的、近乎教科書式的語言回答,“但在實際工作中,情況往往更復雜。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法治的框架下,尋求最佳的結合點。”
這話說得四平八穩,無可指摘,但也空洞無物。高小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概覺得父親的回答太過官方,不夠“解渴”,便也不再追問,低頭專心吃飯。
高玉良卻有些食不知味了。女兒的問題,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內心的分裂和虛僞。他教育學生、要求下屬要遵紀守法、恪守程序,可他自己呢?在權力的博弈和現實的擠壓下,他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了那條界限?
“對了,玉良,”吳慧芬給他盛了碗湯,狀似隨意地問,“下午給你打電話,怎麼沒接?在開會?”
“嗯,去下面縣裏轉了轉,沒注意手機。”高玉良接過湯碗,熱氣氤氳,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沒提祁同偉那個電話,也沒提自己內心的掙扎。有些事,他習慣了獨自消化。
“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太好,”吳慧芬看着他,眼神裏是多年夫妻才能有的了解和關切,“是不是……最近工作上不太順心?”
“還好,老樣子。”高玉良避開了妻子的目光,低頭喝湯。湯很鮮美,但他喝不出滋味。
吳慧芬輕輕嘆了口氣,沒再追問。她是聰慧的女人,在高校做行政工作多年,對體制內的那些波瀾雲詭,雖不親身經歷,卻也見得多,聽得多了。丈夫這幾天的反常,她看在眼裏。他不說,她便不問。這是他們多年形成的默契,也是一種無言的體諒和支持。
飯後,高小月拉着吳慧芬看她新買的衣服,客廳裏傳來母女倆的笑語。高玉良走進書房,關上門,將那份溫馨和熱鬧暫時隔絕在外。
書房是他的堡壘,也是他的囚籠。滿架的書,整齊的文件,寬大的書桌,一切井然有序,透着冷靜和克制。他在書桌後坐下,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那盞陪伴他多年的舊台燈。昏黃的光暈,在桌面上圈出一小片溫暖的光區,光區之外,是沉沉的黑暗。
他想起祁同偉電話裏那種急切的、不甘的、甚至帶着些怨恨的語氣。他拒絕了那個“機會”,祁同偉能理解嗎?恐怕不能。在那位學生眼裏,自己這個老師,大概越來越顯得優柔寡斷,甚至是……懦弱了吧?
他又想起李達康在會上那毫不掩飾的攻擊,想起沙瑞金意味深長的目光,想起會上其他人那一片沉默的附和或回避。
孤獨感再次襲來,比在會議室裏更甚。那時是衆目睽睽下的孤立,此刻是獨處時的寒冷。仿佛置身於一片冰原,四周空曠無人,只有寒風呼嘯。
“山頭主義”、“團團夥夥”。
這幾個字,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心頭。他高玉良,何嚐真想搞什麼“山頭”?他只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想用一些自己了解、信任的人,把工作做好而已。難道用人唯親、拉幫結派是錯,那杯弓蛇影、因噎廢食就對了嗎?難道爲了避嫌,就非得用那些不了解、甚至不認同的人?
可現實是,他已經被打上了標籤。他推薦祁同偉,無論出於公心還是私誼,在別人眼裏,都成了“搞小圈子”的鐵證。他再說什麼,都像是辯解。
“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進。”高玉良收斂心神,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吳慧芬端着一杯熱牛奶進來,輕輕放在他手邊。“喝了早點休息,別熬太晚。”她的目光掃過他面前空白的筆記本和緊蹙的眉頭,欲言又止。
“知道了,你先睡吧。”高玉良端起牛奶,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吳慧芬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書桌旁,沉默了片刻,低聲說:“玉良,有些事,別太往心裏去。凡事……問心無愧就好。”
問心無愧。
高玉良端着牛奶的手,微微一顫。
他抬頭看向妻子。燈光下,她的面容溫和,眼神清澈,帶着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她是這世上少數幾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能對他說出“問心無愧”這四個字,而他不會感到刺耳和羞愧的人。
可他能問心無愧嗎?
在拒絕祁同偉那個提議時,他有多少是出於公義和底線,又有多少是出於對後果的恐懼、對自身處境的權衡?在面對開發區可能的貓膩時,他選擇了按下不表,有多少是因爲謹慎,又有多少是因爲不願在自身難保時再節外生枝?
“我沒事,”他最終只是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就是有點累。你去睡吧。”
吳慧芬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書房裏重新恢復了寂靜。牛奶的熱氣嫋嫋上升,然後慢慢消散在微涼的空氣裏。
高玉良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裏,女兒天真的提問,妻子溫柔的勸慰,祁同偉急切的聲音,李達康尖銳的話語,沙瑞金莫測的神情,還有開發區那片棚戶區老人空洞的眼神……所有的畫面和聲音交織在一起,翻滾、碰撞,讓他頭痛欲裂。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每一條路都迷霧重重,看不清盡頭。每一條路,似乎都布滿了荊棘和陷阱。
選擇堅守某些東西,可能意味着失去更多,甚至粉身碎骨。選擇妥協或者隨波逐流,或許能暫時安穩,但那還是他高玉良嗎?還能在面對妻女清澈的目光時,坦然說出“問心無愧”四個字嗎?
夜,深了。
窗外的城市燈火漸次熄滅,只剩下零星的光點,在無邊的黑暗中閃爍,像是迷航者眼中遙遠的、微弱的燈塔。
高玉良依舊坐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只有書桌上那盞台燈,還固執地亮着一小片光暈,照亮他緊鎖的眉頭,和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疲憊、也格外迷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