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中流逝。
高玉良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牛奶早已涼透,表面凝出一層薄薄的膜。他維持着同一個姿勢,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漸漸失去溫度的雕像。只有偶爾劃過眉間的沉重,和眼底深處劇烈翻涌的暗流,透露出這平靜表象下的驚濤駭浪。
“問心無愧”。
妻子的聲音,輕柔卻帶着千鈞之力,在他空曠的腦海中回蕩,然後與女兒清澈的疑問、開發區老人渾濁的目光、祁同偉不甘的嘶吼、李達康譏誚的嘲諷、沙瑞金深邃的審視……無數聲音、無數面孔交織碰撞,最終化爲一片尖銳的、令人耳鳴的噪音。
他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像是溺水之人剛剛浮出水面。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在台燈下閃着微光。
不行。不能再這樣困坐下去。
他需要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哪怕只是最微小、最笨拙的掙扎,也好過坐以待斃,在這無聲的圍剿中被無形的繩索慢慢勒緊。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進足夠的氧氣來驅散腦中的混沌。然後,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但目標明確——拿起了書桌上那個紅色保密電話的話筒。
手指懸在按鍵上方,微微顫抖。這不是他平時辦公用的那部電話。這部電話的線路更直接,也更隱秘。他幾乎要撥出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給老領導,那位已經退居二線、但影響力猶在的“漢東老人”。他想傾吐,想尋求指點,哪怕只是一兩句寬慰,或者一個模糊的方向。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按鍵的瞬間,他停住了。
說什麼呢?訴苦嗎?抱怨沙瑞金借題發揮,指責李達康咄咄逼人,感慨世態炎涼,人心叵測?還是爲自己的“山頭”嫌疑辯解,爲祁同偉的提拔受阻鳴不平?
不,不能打。老領導雖然顧念舊情,但他早已遠離權力中心。這個時候找他,除了讓他爲難,除了暴露自己的慌亂和虛弱,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這通電話本身,就可能成爲新的把柄——看,高玉良果然坐不住了,開始到處找關系、搬救兵了。
他緩緩放下了話筒,金屬與底座接觸,發出輕微而沉悶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書房裏,這聲音格外清晰,仿佛爲他剛才內心激烈的沖動畫上了一個無奈的休止符。
此路不通。至少在明確局勢之前,此路不通。
他靠回椅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桌面。目光落在對面書架上,那裏整齊碼放着他多年積累的書籍、文件、筆記,還有他與各屆學生、同僚的合影。其中一張,是他與祁同偉多年前的合影,背景是漢東大學的校門,那時的祁同偉穿着洗得發白的警服,笑容靦腆而充滿朝氣,眼神明亮,滿是憧憬。那時的自己,也年輕許多,眉宇間是學者特有的清朗和從容。
物是人非。
他將視線從照片上移開,仿佛被那過去的影像灼傷。視線掠過書架,落在旁邊牆上懸掛的一幅字上,那是他自己手書的諸葛亮《誡子書》中的一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淡泊?寧靜?他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身陷如此漩渦,如何淡泊?四面楚歌,如何寧靜?這曾經用以自勉的箴言,此刻看來,竟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不,不能坐以待斃。被動等待,只會讓局面更加不利。沙瑞金在觀察,李達康在進攻,其他人在觀望。他必須主動做點什麼,打破這個僵局,至少,要發出自己的聲音,表明自己的態度。
不是通過私下打電話,不是通過任何可能被解讀爲“串聯”、“運作”的方式。
而是通過工作。通過他分管的,實實在在的工作。
思路一旦打開,就像在黑暗的迷宮中找到了一絲微光。高玉良的精神陡然一振。他重新坐直身體,打開了書桌上的台燈開關,更明亮的光線驅散了角落的黑暗。他拉過一疊空白稿紙,拿起鋼筆。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墨跡將滴未滴。他需要找到一個切入點,一個既能體現他作爲省委副書記的格局和擔當,又不顯得刻意針對或自我辯白的切入點。這很難,如同在布滿荊棘的懸崖上尋找一條可以下腳的小徑。
常委會上沙瑞金強調反對“山頭主義”,倡導團結實幹。李達康攻擊他“搞團團夥夥”、“任人唯親”。那麼,他就從這個角度破題。
筆尖落下,力道透紙背。
標題是:《關於新形勢下進一步加強幹部隊伍建設,樹立正確選人用人導向的幾點思考》。
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反復斟酌。他談歷史經驗,談當前形勢,談中央精神。他強調“五湖四海,任人唯賢”的原則,論述“德才兼備,以德爲先”的標準。他批評“以人劃線”、“以地域劃線”的錯誤傾向,也反對“求全責備”、“論資排輩”的僵化思維。他談如何健全考察機制,如何擴大民主,如何加強監督,如何形成“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劣者汰”的生動局面。
他引經據典,條分縷析。他試圖在文章中構建一個理想的、公正的、清明的選人用人生態。這既是對中央精神的呼應,對沙瑞金某些觀點的側面支持,也是對他自身理念的一種闡述和……辯解。盡管通篇沒有提到祁同偉的名字,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人和事,但他知道,明眼人自然能從中讀出他的立場和態度。
他寫自己對於“團結”的理解——不是無原則的一團和氣,而是建立在共同理想信念和嚴格組織原則上的堅強團結;是敢於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同時又善於合作共事的團結。這既是對“山頭主義”的隱晦回應,也是對李達康那種動輒“刺刀見紅”工作方式的含蓄批評。
他還談到了幹部的教育和管理,談到了“慎獨慎微”,談到了“淨化社交圈、生活圈、朋友圈”。寫到這一部分時,他停頓了很久,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他想起了祁同偉,想起了那些圍繞在祁同偉身邊的各色人等,也想起了自己。他落筆時,帶着一種深刻的自我審視和警惕。
不知不覺,窗外天色已從濃黑轉爲深藍,又漸漸透出灰白。遠處傳來早班公交車的鳴笛聲,和依稀可聞的清掃街道的“沙沙”聲。新的一天,正在蘇醒。
高玉良終於放下了筆。厚厚一沓稿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他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又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頸。一夜未眠,身體極度疲憊,但精神卻因完成了這篇東西,而感到一種奇異的、虛脫般的清明。
這是一篇注定不會公開發表的文章。它可能只會出現在某次內部學習會的講話稿裏,或者作爲一份不具名的研究報告,出現在有限的傳閱範圍內。它可能改變不了任何實質性的東西,李達康不會因此改變對他的看法,沙瑞金不會因此調整對他的態度,祁同偉的提拔依然會受阻。
但寫下它,對高玉良自己而言,卻像是一種儀式,一種錨定。在這漫長而孤獨的黑夜裏,他通過這種方式,重新梳理了自己的信念,確認了自己的底線,也爲自己接下來的道路,劃定了一個模糊但堅定的方向——他必須,也只能,沿着他認爲正確的、合乎規則和道義的方向走下去,哪怕這條路看起來荊棘密布,困難重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了百葉窗。清冷的晨光瞬間涌了進來,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逐漸清晰的街道、樓宇和遠方天際線。
城市正在醒來,帶着它固有的喧囂和生機,也帶着無數不爲外人所知的算計、掙扎和希望。
一夜過去,有些東西似乎沒變,但有些東西,在他內心,已經悄然不同。他知道,與李達康、與沙瑞金、與這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壓力的周旋,才剛剛開始。但他不再是那個只能枯坐着、被無力感吞噬的困獸。
他至少,爲自己找到了一件武器,或者說,一面盾牌——那就是他必須堅守的,工作的原則、用人的公心和那份雖然屢遭沖擊、卻尚未完全熄滅的,對“問心無愧”的追求。
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吳慧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玉良,一宿沒睡?早飯好了,吃完再休息會兒吧。”
“這就來。”高玉良應道,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平靜。
他最後看了一眼書桌上那疊手稿,然後轉身,拉開書房的門,走進了客廳明亮的燈光和早餐溫暖的香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