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永豐屯的日頭毒得晃眼,土地蒸騰起幹燥的塵土氣。林晚站在試驗田邊,看着綠油油的秧苗在改良犁耙耕耘過的土地上明顯比旁邊對照田長得更齊整、更精神,懸了半個多月的心才略微往下放了放。每日記錄的冊子上,數據不會說謊:出苗率高一成半,早期長勢快兩成,田間管理所需人力也節省了不少。幾個當初被瑞王府鼓動來“見證”的皇莊管事,如今看她的眼神少了挑剔,多了些實實在在的探究。

但她的身體卻沒跟着鬆快下來。從永豐屯回來的當夜,她便發起了高燒,腹痛如絞,冷汗浸透了被褥。意識模糊間,一會兒是前世飛機失事時呼嘯的風和刺目的光,一會兒是書裏原主葬身的火海,最後定格在蕭靖珩那雙深不見底、辨不出情緒的眼睛。

她沒驚動旁人,只讓青禾(借口生病從王府挪出來後,悄悄安置在黑山附近的民居裏照料)熬了加倍的藥,硬生生扛了過去。醒來時,唇上咬出的血痕猶在,眼底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但眼神裏的火焰卻燒得更烈——不能倒,絕不能倒在這裏。

就在她強撐着,準備將更多精力投入到水力鍛錘的最後調試和透鏡研磨的攻關時,周祿帶來了一個既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王爺有令,”周祿站在簡陋的工棚外,目光掃過林晚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聲音聽不出波瀾,“請林娘子暫停黑山一切工務,三日後隨王爺出京,巡視北境軍鎮。”

“巡視……北境軍鎮?”林晚心頭猛地一跳,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收緊。她抬眼看向周祿,“王爺這是何意?”

“王爺未言明。”周祿垂下眼瞼,“只道北境秋防在即,軍械輜重乃重中之重。林娘子既有巧思能改農具,於軍械一道,或也有所裨益。此行,既是巡視,亦是……考校。”

考校。這個詞像一塊冰,砸進林晚心口。

是丁,農具的成效需要秋收才能完全顯現,而北境的軍情卻迫在眉睫。蕭靖珩等不及了。他需要更直接、更快速能轉化爲軍功或政治資本的東西。或者,更進一步想,這何嚐不是一種更嚴酷的測試?將她從相對安穩(盡管危機四伏)的黑山,直接扔到局勢復雜、條件艱苦的邊關,看看她到底是真金,還是僅僅能在溫室裏折騰的虛火。

更深一層,或許也是將她帶離京城這個各方勢力交織的是非窩,避開瑞王可能的進一步暗算,置於他更直接的掌控之下。

“我明白了。”林晚壓下翻騰的思緒,聲音因發燒後的虛弱而有些沙啞,“請回稟王爺,妾身遵命。只是黑山這邊……”

“王爺已有安排,會派人接手,確保農械試驗和水力鍛錘的收尾。”周祿打斷她,“林娘子只需收拾隨身之物,三日後清晨,王府側門出發。”

周祿走後,林晚獨自在工棚裏站了許久。爐火已熄,只剩下冰冷的鐵砧和散落的圖紙。北境……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刀兵之所。她這破敗的身子,能扛得住嗎?蕭靖珩所謂的“考校”,又會是什麼形式?改良軍械?她腦子裏是有一些超越時代的模糊概念,比如更高效的弓弩結構,更合理的盔甲設計,甚至關於黑火藥配比的遙遠記憶……但那都只是理論,缺乏實踐,更缺乏這個時代的工藝基礎。貿然提出,是福是禍?

但,她沒有選擇。

三日後,天色未明。一輛不起眼的青幔馬車停在端王府側門。林晚只帶了最簡單的行囊,幾身厚實的粗布衣裳,一些必備的藥品,以及那幾片她視若珍寶、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玻璃鏡片和透鏡試驗品。青禾哭紅了眼,被留在京中看顧那處小院,順便與張掌櫃保持聯絡。

蕭靖珩騎馬在前,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在晨霧中只是一個沉默冷硬的輪廓。除了周祿和十餘名精悍侍衛,隊伍中還有兩名幕僚模樣的文士,以及一位須發皆白、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年匠人,據說是王府供奉的軍器監老匠頭。

沒有多餘的廢話,隊伍即刻啓程,向北而行。

離了京城繁華,官道兩旁的景色漸漸荒涼。起初還能見村鎮炊煙,越往北,人煙越稀,土地越發貧瘠,風裏開始帶着粗糲的沙土味和隱隱的寒意。林晚縮在馬車裏,厚重的車簾也擋不住顛簸和透骨的涼意。腹痛並未因離開京城而緩解,反而因長途勞頓和北地寒氣侵體,變得更加頑固。她靠着車壁,裹緊身上唯一一件稍厚的披風,臉色比車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好不了多少。

蕭靖珩騎馬在外,幾乎從未靠近過馬車,更不曾過問一句。仿佛她只是一個隨行的物件。只有周祿,每日會面無表情地送來食物和飲水,順便傳達簡單的指令。

十數日後,隊伍抵達北境第一處重要軍鎮——鎮北關。關城依山而建,城牆高大厚重,卻處處可見風雨侵蝕和戰火留下的斑駁痕跡。守關將士甲胄陳舊,面容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眼神卻帶着邊軍特有的警惕與肅殺。

蕭靖珩的到來顯然提前知會過,鎮北關守將——一位姓秦的絡腮胡將軍,帶着屬下在關門前迎接,禮節周到,但神情間並無多少熱絡,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疏離。北境軍鎮,自成體系,對京城來的王爺,尤其是以“巡視”爲名的皇子,天然抱有戒心。

接風宴設在將軍府,粗糙但分量十足的牛羊肉,烈得燒喉的土酒。席間,秦將軍話不多,只簡單匯報了關防、糧草、軍械情況,語氣平板,聽得出來是套話。蕭靖珩也並不多問,只偶爾頷首,氣氛沉悶。

酒過三巡,秦將軍麾下一位年輕的副將,許是酒意上涌,又或是本就對京城來的“貴人”心存不滿,借着敬酒,忽然開口道:“王爺遠道而來巡視,末將等感激不盡。只是如今秋防在即,胡馬膘肥體壯,蠢蠢欲動。我軍中兒郎不缺血勇,只是這軍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席間,“弓弩力道不足,射程有限;刀劍易卷刃,甲胄沉重卻不甚堅固。聽聞王爺在京城廣納賢才,精通匠作,不知此次前來,可帶來些改良軍械的良方?也好讓我等邊軍將士,多幾分殺敵保境的把握!”

這話夾槍帶棒,看似請教,實爲刁難,更暗指京城貴人只知空談,不恤邊軍疾苦。席間頓時一靜,所有目光都投向蕭靖珩。

蕭靖珩放下酒杯,神色未變,只淡淡道:“軍械乃國之大事,豈敢妄言改良。此次隨行,倒有一位匠人,於器械之道略有心得。”他目光轉向末席那位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年匠人頭,“胡師傅,你且說說。”

那胡師傅站起身,先向秦將軍和蕭靖珩行禮,然後才緩緩道:“軍械改良,非一日之功。老朽觀邊軍所用制式弓弩,其形制、用料、工藝,皆有可改進之處。比如這弩臂的弧度、筋角的鞣制、箭鏃的形制……”

他說的都是行話,也確實切中一些要害,但那副將聽得眉頭越皺越緊,顯然覺得這些“改進”遠水解不了近渴,不夠“厲害”。

林晚坐在最角落,幾乎被忽略。她小口啜着熱水,壓制着胃裏的翻騰和腹部的隱痛,耳朵卻將席間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她看着那副將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和秦將軍面無表情的臉,又看看蕭靖珩平靜無波的側影,心中了然。蕭靖珩帶胡師傅來,是應付場面,也是擋箭牌。真正的“考校”,恐怕還沒開始。

果然,宴席散後,蕭靖珩並未休息,而是提出要親眼看一看關城軍械庫和匠作營。秦將軍自然陪同。

軍械庫裏彌漫着鐵鏽、皮革和桐油混雜的氣味。排列的制式弓弩、刀槍、甲胄,看起來保養得不錯,但以林晚的眼光,確實能看出許多可以優化的細節:弩機結構復雜,上弦費力;刀劍的鍛造紋路顯示熱處理可能不均勻;甲片的編綴方式似乎影響了靈活性……

匠作營裏爐火熊熊,叮當之聲不絕,但工匠們手法傳統,效率不高。林晚注意到,他們淬火用的水似乎只是普通井水,溫度控制全憑經驗。

巡視一圈,蕭靖珩問胡師傅:“胡老以爲如何?”

胡師傅捻須沉吟:“工藝扎實,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若要大幅提升,需革新工藝,改良工具,非短期能見功。”

秦將軍在旁邊聽着,臉色沒什麼變化,但眼神深處那一絲不耐幾乎要藏不住。邊關要的是立竿見影能殺敵的東西,不是慢工出細活的“革新”。

就在這時,蕭靖珩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了跟在衆人身後、幾乎隱在陰影裏的林晚。

“林氏,”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匠作營裏顯得格外清晰,“你一路沉默,可有什麼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林晚身上。秦將軍和他的屬下們這才注意到這個一直安靜得近乎沒有存在感的女子,眼中露出驚訝和疑惑。胡師傅也看了過來,目光帶着審視。

林晚知道,真正的“考校”,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不適,上前一步,沒有去看那些軍械,反而指向匠作營角落裏堆積的一些黑乎乎的、像是石炭又不太一樣的塊狀物。

“將軍,那些是……石炭?還是……煤?”她問秦將軍。

秦將軍愣了一下,皺眉道:“那是‘火石’,山裏挖的,比木柴耐燒,但煙大得很,匠營裏偶爾用用,主要還是燒炭。”

林晚眼睛微微一亮。果然是煤,而且是露天或淺層煤,雜質多,燃燒不充分,所以煙大。但這意味着,這裏有相對容易獲取的、能提供更高更穩定熱量的燃料!

“王爺,將軍,”林晚轉向蕭靖珩和秦將軍,語速平穩,盡量忽略周圍那些懷疑的目光,“妾身不通軍國大事,於具體軍械打造更是外行。但妾身以爲,軍械之利,首在材料堅銳,次在工藝精良。而材料與工藝,皆與‘火候’息息相關。”

她頓了頓,繼續道:“邊關苦寒,優質木炭難得,制約爐溫。若能改良那‘火石’的用法,譬如將其破碎、篩選、甚至嚐試簡單焦化,去其煙塵雜質,或可得一種更耐燒、火力更猛之燃料。再輔以改良之鼓風設備——”她想起了黑山那個還在試驗的活塞風箱,“或有望顯著提升爐溫。爐溫高,則煉出之鐵水質地更純,鍛打之兵刃甲胄自然更堅利。此爲基礎之基礎,或比單純改動弓弩形制,見效更快,亦更根本。”

她沒有提任何具體軍械設計,而是直指最前端的能源和材料問題。這思路讓胡師傅都怔了怔,捻須的手停了下來。秦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思索。那年輕的副將則脫口而出:“說得輕巧!那黑石頭煙嗆死人,怎麼改良?鼓風設備又是什麼?”

林晚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蕭靖珩:“王爺,黑山工坊裏,活塞式風箱已有雛形,雖不完善,但鼓風之力確勝舊式。至於‘火石’焦化之法,妾身曾於雜書中見過類似記載,或可一試。只是需要地方、人手,以及……一些時間。”

她把皮球踢回給蕭靖珩,也點明了她並非空口白話,黑山已有相關積累。

蕭靖珩看着她,眸光深沉,半晌,對秦將軍道:“秦將軍,你看呢?”

秦將軍盯着林晚看了片刻,又看看角落裏堆着的“火石”,忽然哈哈一笑,笑聲粗豪:“有點意思!不管成不成,這娘子敢說,說的也在點子上!咱們邊軍漢子,不怕試,就怕沒頭緒!王爺,若這位……林娘子不嫌邊關簡陋,我那匠營後頭有個廢棄的磚窯,地方雖破,爐子倒是現成的,撥幾個老實匠戶給她打下手,那些黑石頭隨便用!倒要看看,能弄出什麼名堂!”

他這話,算是給了機會,但也帶着邊軍特有的直率——行就行,不行也別廢話。

蕭靖珩頷首:“那便試試。胡師傅,從旁協助。”

“老朽遵命。”胡師傅拱手,看向林晚的目光,少了幾分審視,多了些探究。

林晚心中鬆了口氣,至少,第一步邁出去了。她知道,這廢棄磚窯裏的試驗,遠比黑山艱難。條件更差,時間更緊,周圍的目光也更挑剔、更務實。而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但,沒有退路。

她朝着秦將軍和蕭靖珩,微微福身:“妾身,定當盡力。”

當夜,林晚搬進了匠作營附近一間四面漏風的土坯房。北地的夜風呼嘯,穿透縫隙,寒冷刺骨。腹痛在寒冷中變本加厲,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緊所有的衣物,牙齒卻仍止不住地打顫。

眼前閃過席間蕭靖珩那雙深不見底的眼,閃過秦將軍爽朗笑聲下的審視,閃過邊軍將士粗糙皴裂的手和眼中對更利兵刃的渴望。

她摸出懷裏貼身藏着的、那幾片用生命餘燼換來的玻璃鏡片和透鏡。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定。

活下去。

做出東西。

證明價值。

她閉上眼,在呼嘯的風聲和身體的劇痛中,強行命令自己入睡。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在離京城千裏之外的苦寒邊關,在一群最不相信空談的邊軍漢子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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