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監正手中的密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微顫。陛下親設“問天宴”,點名要見阿卯,這既是殊榮,更是巨大的危機。皇權深處,波譎雲詭,阿卯這般身負異稟、卻又心思純淨如白紙的孩子,一旦卷入,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他看向身旁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因探得“道損”之秘而異常明亮的阿卯,心中五味雜陳。這孩子剛剛觸摸到天地至理的一角,難道就要被這紅塵濁浪所吞沒?
“阿卯,”袁監正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嚴肅,“三日後,陛下設宴,要見你我。”
阿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陛下?是……皇帝陛下嗎?”他只在先生和戲文裏聽過這個詞,那是一個遙遠得如同天上星辰般的存在。
“正是。”袁監正沉聲道,“宮中不比欽天監,規矩森嚴,一言一行,皆需謹慎。尤其你身負異能,更會成爲衆矢之的。屆時,無論他人如何問詢、試探,甚至威逼利誘,你只需記住兩點:其一,關乎‘星殞’本源及‘道損’之事,絕不可輕易透露;其二,一切應答,多看老夫眼色,若不知如何回答,便說‘此事關系重大,學生學識淺薄,不敢妄言’。”
阿卯看着袁監正凝重的神色,雖不完全明白其中關竅,卻也知此事非同小可,連忙用力點頭:“學生記住了。”
接下來的三日,袁監正幾乎暫停了所有公務,親自教導阿卯宮廷禮儀,模擬可能遇到的種種詰問。他反復叮囑,朝堂之上,人心復雜,有些人關心的並非天地安危,而是權力傾軋與自身利益。
與此同時,欽天監內外,暗流涌動得更急。劉監副一系的人似乎也得知了“問天宴”的消息,態度變得微妙起來,雖不再明着刁難,但那若有若無的審視與打探,卻更加頻繁。甚至有幾波身份不明的訪客,以各種名義試圖接近阿卯所在的小院,都被袁監正安排的人擋了回去。
阿卯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壓力,但他將這份不安壓在心裏,只是更加專注地溫養螭紋硯,調整自身狀態。他能感覺到,硯台內的靈光在這些時日的滋養下,似乎又凝實了一絲,與他的聯系也更加緊密。這讓他心中稍安,仿佛有了一個可以倚靠的夥伴。
三日後,傍晚。宮城巍峨,殿宇重重,琉璃瓦在夕陽餘暉下流淌着金色的光澤,肅穆而威嚴。
袁監正身着莊重的紫色官袍,阿卯則換上了一套合體的、象征欽天監的青金色見習靈台郎服制,跟隨引路的內侍,穿過一道道宮門,走向設宴的“觀文殿”。阿卯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跟着,只覺得這宮牆太高,路太長,空氣也太沉悶,遠不如觀星台上來得自在痛快。
觀文殿內,燈火通明,熏香嫋嫋。陛下尚未駕臨,但已有不少王公重臣、各部官員按品秩列坐。見到袁監正帶着一個明顯未成年的孩童進來,不少人都投來了好奇、審視,乃至輕蔑的目光。低聲的議論如同蚊蚋般在殿內響起。
“那便是傳聞中的‘星算者’?竟是個黃口小兒?”
“欽天監無人矣,竟讓一稚子登此大雅之堂。”
“聽聞其能共鳴星樞,不知是真是假……”
袁監正面色如常,帶着阿卯到指定的席位坐下,低聲告誡:“莫要在意他人目光,靜心凝神。”
阿卯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不去看那些探究的眼神,只是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席上,眼觀鼻,鼻觀心。他能感覺到懷中螭紋硯傳來一絲微弱的、帶着安撫意味的暖意,讓他緊張的心情稍稍平復。
不多時,內侍一聲長喝:“陛下駕到——”
滿殿之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禮。阿卯也連忙學着袁監正的樣子,深深低下頭。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阿卯偷偷抬眼,只見一位身着明黃龍袍、面容威嚴、目光深邃的中年男子,在宮人簇擁下緩步走上御座。那便是當今天子,永和帝。
“衆卿平身。”永和帝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儀,瞬間傳遍大殿。
衆人謝恩落座。宴會開始,絲竹悠揚,舞姿曼妙,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但所有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在歌舞美食之上。一道道目光,有意無意地,總是掃向欽天監的席位,尤其是袁監正身邊那個沉默寡言、與這奢華場合格格不入的少年。
酒過三巡,永和帝放下酒杯,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袁監正和阿卯身上,臉上帶着一絲看似溫和的笑意:“袁愛卿,你身邊這位,便是近日名動京華的少年英才,陳阿卯吧?”
袁監正連忙起身,躬身答道:“回陛下,正是見習靈台郎陳阿卯。”
阿卯也趕緊跟着起身,有些笨拙地行禮:“草……臣陳阿卯,叩見陛下。”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永和帝笑了笑,抬手虛扶:“不必多禮。小小年紀,便能入欽天監,得袁愛卿親自教導,更聽聞你能感知星象地脈之異動,預知災劫,實乃我朝之幸。今日這‘問天宴’,便是想親耳聽聽,你是如何做到這匪夷所思之事的?”
來了!核心的問題,如此直接地拋了過來!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阿卯身上。劉監副等人更是屏息凝神,等着看這孩童如何應對天子的垂詢。
阿卯心中一緊,下意識地看向袁監正。見袁監正微微頷首,示意他按照之前準備的回答,他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些:“回陛下,臣……臣只是能感覺到,星辰行走,地氣流動,如同……如同溪水有聲,草木有語。它們……它們會‘告訴’臣,哪裏堵了,哪裏病了。樵雲山之事,便是……便是臣感覺到那裏‘病’得最重,快要……快要撐不住了。”
他的回答依舊樸拙,帶着孩童的直白,卻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能觸動人心。殿內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有人點頭,有人皺眉,有人則不以爲然。
永和帝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追問道:“哦?如何‘感覺’?師承何人?所學何典?”
阿卯按照袁監正的教導,低下頭,恭敬答道:“臣……臣沒有師父。是周翰林教臣識字明理,袁監正教臣觀星養神。感覺……就是臣自己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至於典籍……臣識字不多,只看過《九章算術》,還有……還有監正大人給的一些星圖。”
他刻意隱去了《伏亂譜》和螭紋硯的存在。
這番回答,顯然不能讓某些人滿意。一位坐在前排、身着緋袍的官員(乃是劉監副的姻親,吏部侍郎)便出言道:“陛下,星象地動,關乎國運民生,豈能憑一稚子虛無縹緲之‘感覺’妄下論斷?若人人皆以‘感覺’行事,豈非朝綱混亂,妖言惑衆?”
此言一出,立刻有幾人附和。
“王侍郎所言極是!需有實據,方可取信!”
“若無法門傳承,與鄉野巫覡何異?”
壓力瞬間來到了阿卯這邊。袁監正眉頭微蹙,正要開口維護,永和帝卻擺了擺手,目光依舊看着阿卯,帶着一種深沉的探究:“陳阿卯,朕聽說,你不僅能感知,更能以心神‘共鳴’星樞,影響其波動?此事,可是真的?”
這個問題更加尖銳,直接觸及了阿卯能力的核心,也觸及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這種能直接影響天地能量的能力,是福是禍?可控否?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劉監副等人更是緊緊盯着阿卯,等着他的回答。
阿卯能感覺到懷中螭紋硯傳來的暖意變得明顯了一些,仿佛在給他鼓勁。他抬起頭,迎向天子那深邃的目光,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清澈的眸子裏映照着殿內的燈火,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回陛下,是真的。但臣並非‘影響’星辰,星辰高遠,自有其軌。臣只是……只是試着和那些‘病了’的星星‘說話’,用它們能聽懂的方式,告訴它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他用了一個極其簡單,卻又無比貼切的比喻。
“就像……就像山裏迷路的小鹿,你對着它大聲吼叫,它會害怕跑得更遠。但如果你學着它母親的叫聲,輕輕地呼喚,它或許……就會慢慢地,朝着你走過來。”
殿內,一片寂靜。
唯有少年清朗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着一種未經雕琢的、直指本心的智慧與力量。
問天宴上,稚子一言,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