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天,對於悠長的山寺歲月來說,不過是彈指一瞬。

可對於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參與高強度勞作的沈十安而言,這七天,仿佛一場脫胎換骨的淬煉。

她真的堅持了下來。

每天天蒙蒙亮就跟着隊伍上山,傍晚時分拖着灌了鉛般的雙腿歸來。

白皙嬌嫩的皮膚被春日毫不留情的陽光和山風迅速染上了一層健康的、卻明顯區別於往日的黑紅色,臉頰甚至有些地方微微脫皮。

原本帶點嬰兒肥的臉頰肉眼可見地瘦削了些,下巴尖了,眼窩也似乎深了一點點,但那雙眼眸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透着一種經過汗水洗禮後的清亮與堅定。

這天午後,她在回廊下清洗沾滿泥土的套袖和鞋襪,恰好遇見從禪房出來的蔣時序。

兩人迎面碰上,蔣時序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素來平靜無波的眼底,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訝異。

眼前的女孩,與他記憶中那個白皙嬌氣、總是帶着點小聰明和慵懶的身影,已有了不小的分別。

她蹲在木盆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被曬成小麥色的、線條緊實了些的小臂,臉上帶着勞作後的紅暈和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憊,發絲有些凌亂地貼在汗溼的額角。

但她的神情卻是放鬆的,甚至帶着一絲完成挑戰後的隱隱自豪。

“住持。”十安看到他,眼睛彎了彎,很自然地打招呼,聲音因爲連日辛苦而略顯沙啞,卻依舊輕快。

蔣時序微微頷首,目光在她明顯黑紅的臉頰和瘦了些的肩膀上又停留了一瞬,才開口道:“……采茶結束了?”

“嗯!今天最後一天!”十安用力點頭,隨即又揚起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

“我摘了好多呢!慧光師父說我的茶能炒出差不多四斤幹茶!等炒好了,我拿來泡給你喝!讓你嚐嚐我摘的茶!”

她語氣裏充滿了“看吧,我做到了”的成就感。

蔣時序看着她那燦爛卻難掩憔悴的笑容,聽着她輕描淡寫地說“摘了好多”,心中那根名爲“理智”的弦,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原以爲她不過是三天熱度,吃不了那份苦,很快便會打退堂鼓,或者幹脆在茶園裏躲懶玩耍。

卻沒想到,她竟真的咬牙堅持了整整七日,還真的摘回了足以炒制四斤茶葉的鮮葉。

這份毅力和吃苦耐勞,遠遠超出了他對她“聒噪”、“嬌氣”的初始印象。

“嗯。”他再次頷首,這次,那聲簡短的回應裏,似乎比平日多了些微不可察的什麼,或許是認可,或許是別的。“……辛苦了。”

十安早已習慣了他這萬年不變、聽不出多少溫度的“感謝”,也不在意,反而覺得從他嘴裏說出來,已經是莫大的誇獎。

她擺擺手,語氣輕快:“不辛苦!挺好玩的!”

蔣時序看着她明明累得眼底都有青影,卻還強撐着說“好玩”的樣子,心中那絲異樣感更重了些。

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又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往常停頓得更久一些。

寺裏負責炒茶的慧光師父,是位沉默寡言卻手藝精湛的老師傅。

十安像個小尾巴似的,每天采茶回來,就蹲在炒茶房外,眼巴巴地等着,看着慧光師父將那翠綠的鮮葉投入燒得滾燙的鐵鍋中,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在鍋中不停地翻炒、抖散、揉捻……高溫蒸汽混合着茶葉的清香彌漫開來,汗水順着老師傅古銅色的臉頰滑落。

“慧光師父,我的這些茶,大概能炒出多少斤幹茶呀?”十安忍不住問。

慧光師父瞥了一眼她分裝好的、明顯經過精心挑揀的鮮葉,沙啞着嗓子道:“唔……這些,差不多能出四斤左右的幹茶,成色應該不錯。”

四斤!十安心頭一算,眼睛亮了。

夠了!給蔣時序兩斤,爸媽和沈姨各一斤,正好!她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同時暗下決心:明年,不,以後再也不來摘茶了!真的太辛苦了!

這七天裏,她每天腰酸背痛地蹲在茶叢中時,最懷念的竟然是藏經閣裏那兩個小時的打坐時光!原來,能安靜地坐着,什麼體力活都不用幹,竟然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這認知讓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因着她年紀小,性子活潑又從不偷懶耍滑,寺裏上上下下對她都頗多照顧。

連最嚴肅的住持都對她諸多“破例”和寬容(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其他人自然也更願意關照這個單純努力的小姑娘。

慧光師父炒制她的茶葉時,也格外用心了些,火候、手法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力求將這份帶着汗水的心意,發揮到最佳。

終於,茶葉炒制完成。

經過殺青、揉捻、幹燥等一系列工序,翠綠的鮮葉變成了墨綠油潤、條索緊結的幹茶,散發着清冽誘人的香氣。

慧光師父將炒好的茶葉仔細包好,遞給望眼欲穿的十安。

十安捧着還帶着餘溫的茶包,深吸一口那濃鬱的茶香,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她跑回房間,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四個素淨雅致的白瓷茶葉罐,小心翼翼地,將茶葉分成四份,一一裝入罐中,蓋緊蓋子,貼上早就寫好的小標籤。

她先拿起貼着“時序”和“沈姨”標籤的兩罐,抱在懷裏,再次跑向藏經閣。

“住持!”她像獻寶一樣,將其中一罐茶葉輕輕放在他的案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看!我的茶葉!炒好了!送給你!這是我親手摘的,慧光師父說都是上品呢!”

蔣時序的目光從經卷移到那罐素白的瓷罐上,罐身還殘留着她懷裏的溫度。

他伸手拿起,打開蓋子,一股清新而醇正的春茶香氣立刻逸散出來,沁人心脾。

茶葉條索勻整,色澤潤綠,確是好茶。

“辛苦了。”他蓋上蓋子,將茶罐放在手邊,依舊是他慣常的、聽不出太多情緒的語氣。

但這一次,十安卻從他簡短的話語和凝視茶葉的專注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同。

他似乎……是真的很認真地看了茶葉,聞了茶香。

這句“辛苦了”,仿佛也多了幾分實質的重量。

“不辛苦!”十安依舊這樣回答,笑容卻更加燦爛。她將另一罐也拿出來。

“這罐是給沈姨的,我一起寄去京市。我爸媽也有一罐!” 她絮絮地說着分配計劃,仿佛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大工程。

蔣時序聽着,沒有打斷,只是在她提到“沈姨”時,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

很快,三罐茶葉(蔣時序的留下,另外兩罐寄出)承載着十安滿滿的心意,飛向了京市。

當沈逾白、林溪月收到女兒寄來的、貼着“爸媽,十安親手摘的春茶”字條的茶葉罐時,又是驚訝又是感動。

林溪月當即泡了一壺,茶湯清亮,香氣撲鼻,入口回甘。

“我們十安真的長大了,能幹了!”她對着丈夫感嘆,眼中滿是驕傲。

沈知微收到茶葉時,更是瞬間溼了眼眶。

罐子上“沈姨,十安摘的茶,春天快樂!”的字樣讓她心頭發暖。

她立刻拍照發給十安,連發了許多個“擁抱”和“流淚”的表情,寫道:「十安寶貝,茶收到了!太香了!沈姨太開心了!謝謝你惦記着沈姨!你辛苦了!(愛心)(愛心)」

十安看着手機裏沈姨激動的回復和爸媽欣慰的誇贊,抱着手機,臉上揚起了這些天來最舒展、最滿足的笑容。

所有的辛苦和曬黑,在這一刻,都變得無比值得。

……

春天是慷慨的。

山野在經過冬日的蟄伏後,迸發出驚人的生命力。

除了茶園,各種山珍也悄然萌發。

這天,吳姨又來找十安:“十安,後山的毛草菇出來了!這個季節的毛草菇最鮮最嫩,營養也好,我們去撿點?晚上讓靜音師父給你燉湯喝,補補!”

毛草菇?十安想起去年冬天自己爲了撿菇子,莽撞上山,最後掉進泥坑,還得蔣時序來救的糗事,心裏頓時有點發怵。

小臉皺了起來:“吳姨……去年冬天我……”

吳姨知道她怕什麼,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放心!這次我們好幾個人一起去,不走遠,就在後山熟悉的那片林子,而且現在春天,山路好走,也不冷。咱們帶着棍子,邊走邊敲打草叢,安全得很!”

聽吳姨這麼說,又想到去年自己信誓旦旦說要撿菇子給蔣時序吃,結果一個沒撿到還惹了大麻煩,十安心裏那點補償心理又冒了出來。

她點點頭:“好!我去!” 這次,一定要撿到又鮮又肥的菇子,給他嚐嚐!

春天的山林,與冬日的肅殺全然不同。滿眼新綠,野花星星點點,空氣溼潤而清新,帶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鳥兒在枝頭啁啾,陽光透過嫩葉灑下斑駁的光影,讓人心曠神怡。

吳姨和幾位有經驗的阿姨帶着十安,果然只在後山熟悉的區域活動。

她們用棍子仔細撥開厚厚的落葉和草叢,尋找着那一簇簇棕灰色、傘蓋肥厚的毛草菇。十安這次學乖了,緊緊跟着吳姨,睜大眼睛仔細尋找。

很快,她就發現了一小叢,驚喜地低呼起來。

有了經驗,後面就越找越順,她的小竹籃裏,毛草菇漸漸多了起來,個個肥嫩新鮮。

下山時,她還在路邊發現了幾株剛冒尖的春筍,又興致勃勃地挖了起來。

雖然弄得滿手泥,但收獲的喜悅讓她全然不在意。

晚上,齋堂的灶火格外旺。

新鮮采回的毛草菇洗淨,和豆腐一起燉了湯,湯色奶白,香氣四溢;

嫩筍切片清炒,保留了最原始的鮮甜脆嫩。

開飯前,十安照例盛了一碗菇子豆腐湯,又夾了一大筷子清炒筍片,放在托盤裏,端去了藏經閣。

“住持,吃飯了!”她將托盤放在他桌案一角,獻寶似的指着那兩樣菜。

“你看!這是我今天下午跟吳姨去後山撿的毛草菇,燉的湯!還有這個,是我挖的筍子,炒的!可新鮮了!你嚐嚐!”

蔣時序放下經卷,目光掃過那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湯和那碟碧綠誘人的炒筍。

菇湯醇厚,筍片清鮮,都是最當季的山野之味。

他拿起筷子,先嚐了一口筍片,清脆爽口;又喝了一口湯,鮮香溫潤,順着食道滑下,暖意頓生。

“味道不錯。”他放下湯匙,給出了評價。

依舊是簡短的幾個字,但比起以往單純的“尚可”、“嗯”,似乎多了一絲對食物本身的認可。

十安聽到這句“味道不錯”,尤其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比聽到任何誇獎都開心。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是吧!我就說很鮮!那你多吃點!我回去了!”

看着她像只快樂的小鳥般飛走的背影,蔣時序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地,將碗中的湯和菜吃得幹幹淨淨。

窗外,春夜的風溫柔拂過,帶來遠處隱隱的花香。

藏經閣內,茶香未散,又添了羹湯的暖意。

這寂靜的修行之地,因着那個女孩不時闖入帶來的煙火氣息,似乎……也不再那麼冰冷徹骨了。

他撫過手邊那罐尚帶餘溫的春茶,罐身細膩的瓷質觸感,仿佛也沾染了采茶人指尖的力度與溫度。

古林寺的夜一如既往的寂靜。

香爐裏的最後一縷青煙也已散盡,只餘下冷冽的月光透過高窗,在光滑如鏡的地板上投下清冷的格影。

蔣時序端坐於蒲團之上,試圖入定,然而,紛亂的思緒卻如同窗外被夜風驚擾的竹影,搖曳不定,無法平息。

他閉着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幀幀畫面。

是那日大雪紛飛,沈十安穿着鮮豔的紅襖,毫無形象地躺在雪地上,仰臉望天,笑容純粹得刺眼。

那一幕,竟與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詭異地重疊——很多年前,京郊雪後,他和林風也曾那樣恣意地躺在雪地裏,少年意氣,暢想着模糊卻光明的未來。

那笑聲,似乎還回響在耳邊,卻又迅速被後來冰封的背叛所吞噬。

曾經以爲早已麻木的痛楚,竟因這相似的情景而被重新勾起,只是這一次,伴隨而來的不僅僅是冰冷的回憶,還有……一絲被那抹鮮紅和燦爛笑容所熨帖的、陌生的暖意。

是那碟被輕輕放在案頭的、金黃色的杏幹。

熟悉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仿佛一把生鏽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通往過往書房的門。

那裏有溫暖的燈光,堆積如山的文件,深夜思考時指尖無意識拈起的、同樣來自京城老字號的杏幹,以及……母親偶爾推門進來,放下溫熱的牛奶,欲言又止的關切眼神。

那些屬於“蔣時序”而非現在的自己、遙遠而瑣碎的溫暖細節,竟因一碟小小的零食,洶涌地撲回心頭。

是那寒冷泥濘的山溝裏,女孩顫抖着、帶着哭腔說“你背會兒我吧……就當一下我哥哥”。

理智在瘋狂叫囂着“不可”,戒律高牆森然聳立。

可當她帶着病後的虛弱和真實的恐懼,用那雙溼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時,那堵牆卻從內部產生了裂痕。

他最終屈膝蹲下,承受了她輕盈的重量和全然的信賴。

背脊傳來的溫度,頸側拂過的溫熱呼吸,那一刻,十年修行鑄就的冰冷外殼,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鮮活的生命重量,壓出了一道清晰的凹痕。

是除夕來臨,她穿着紅襖,眼中盛滿期盼,固執地想要那“第一炷香”。

他本該斷然拒絕,維持寺規的嚴肅。

可當她用那種混合了渴望、信任和一點點耍賴的眼神望着他時,那句“心誠則靈”的規勸竟顯得如此蒼白。

他破例了,帶她穿行風雪,爲她遞上最好的線香,默許她在鍾聲敲響的刹那,將新年的第一縷祈願插入香爐。

看着她成功後那毫不掩飾的、亮若星辰的喜悅,他心中竟也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感覺,陌生得讓他心驚。

回憶多了,破例多了。

那些他以爲早已被高原風沙磨礪殆盡、被古刹經卷覆蓋埋葬的柔軟、妥協、甚至是一點點私心,竟如早春冰層下的暗流,悄然涌動,試圖沖破堅固的封印。

他緩緩睜開眼,眸色在月光下深不見底,卻翻涌着罕見的迷茫與掙扎。

爲什麼?

他一遍遍詰問自己。

十年的放逐與修行,他以爲早已將自己錘煉得足夠堅硬、足夠冰冷。

他斬斷紅塵,遠離紛擾,將所有的情感、欲望、牽掛都冰封在雪域聖湖的最深處。

他習慣了獨處,習慣了疏離,習慣了用“施主”和“住持”的身份隔開一切可能的靠近。

可爲什麼,這個叫沈十安的女孩,卻能如此輕易地、一次又一次,讓他那些堅不可摧的原則產生動搖?

讓他冰封的心湖,屢屢泛起不該有的漣漪?

她聒噪,她莽撞,她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和時不時冒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念頭。

她與他過往所處的那個精於算計、充滿虛僞的世界格格不入,也與這古刹應有的清寂持重不盡相符。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她,帶着毫無雜質的真誠、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暖,像一束不合時宜卻異常耀眼的陽光,不由分說地照進了他精心構築的、冰冷而有序的世界。

因爲他心裏知道,就是因爲十安。

不是因爲她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而是因爲她就是那樣一個人。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破例”。

她的笑容能驅散陰霾,她的眼淚能喚起心軟,她的堅持能觸動認可,甚至她那些小小的“算計”和“討好”,都顯得如此直白而可愛,讓人無法真正硬起心腸拒絕。

這種不受控制的心緒波動,這種原則屢屢被挑戰的感覺,讓蔣時序感到了一種深切的……不安。甚至是恐懼。

修行之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最忌的便是心生動搖,執念復萌。

他花了十年時間,才堪堪將那個傷痕累累、充滿怨憎 的“蔣時序”埋葬。

如今,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正試圖將那個被埋葬的“人”重新喚醒,同時,也在他身上催生出一種全新的、陌生的牽絆。

這牽絆溫暖,卻危險。

它讓他開始回憶不該回憶的過去,做出不該做出的破例,產生不該產生的情愫。

它像一株柔韌的藤蔓,看似無害,卻可能悄無聲息地纏繞住他的修行之根,最終將他拖回那曾經奮力逃離的紅塵泥沼。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那瞬間的清明,甚至帶着一絲決絕的痛意。

他需要斬斷這些紛亂的頭緒,需要重新加固那被動搖的心防,需要回到那種絕對的、冰冷的平靜中去。

他不能任由自己被這意外的暖流融化,不能讓自己十年苦修功虧一簣。

逃離。

對,他需要暫時逃離這個環境,逃離這個總是能輕易擾亂他心緒的源頭。

去哪裏?哪裏能讓他重新找回那徹骨的寒冷與絕對的孤獨,足以凍結所有不該有的念頭?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個地名浮現在腦海——藏區。

那裏有終年不化的雪山,有凜冽刺骨的罡風,有最純粹也最嚴酷的自然,也有他曾經度過最初、也是最艱難修行歲月的地方。

那裏的空曠與寂寥,能吞噬一切雜音;那裏的寒冷與高度,能讓人頭腦清明,心硬如鐵。

他需要回到那裏去,哪怕只是短暫的一段時間。

他要讓自己重新浸染那雪域的氣息,用那極致的苦寒,來冷卻心中這不應燃起的、危險的餘溫。

心意已決,行動便異常迅速。

他沒有驚動太多人,只對果法大師和慧明簡單交代了幾句,說是去參加藏區一個重要的佛學交流,歸期未定,寺中事務暫由果法大師和幾位執事僧共同處理。

他沒有告訴十安。

或許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或許是不想面對那雙清澈眼眸中可能出現的疑問或……失落,又或許,是怕自己那剛剛下定的決心,會在告別的那一刻再次動搖。

在一個尋常的、霧氣彌漫的清晨,晨鍾尚未敲響,蔣時序只帶着簡單的行囊和那串從不離身的星月菩提,悄然離開了古林寺。

青灰色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下山的濃霧與熹微的晨光裏,沒有回頭。

藏經閣依舊矗立,閣內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昨夜的茶香,案頭那罐素白的茶葉罐靜靜立着,旁邊或許還放着半碟未吃完的杏幹。

只是那個慣常坐在案後、或立於窗前的清冷身影,已然不在。

山風穿過空蕩的回廊,發出細微的嗚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某種未盡的牽絆與突如其來的離別。

而那個對此還一無所知的女孩,此刻或許還在溫暖的被窩裏酣睡,夢裏可能有茶山的清香,可能有雪地的歡笑,卻不知道,那個總是縱容她破例、讓她覺得安心又有些捉摸不透的住持,已經選擇了暫時的逃離。

去往那片能凍結一切柔軟的、遙遠的雪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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