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回到文華齋時,暮色已深。前堂亮着燈,門半掩着,裏面靜悄悄的,與午間的喧鬧嘈雜判若兩地。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推門而入。
店內已經大致收拾過,但翻倒的書架、散落在地尚未完全歸位的書籍、以及空氣中殘留的緊張氣息,依然訴說着白天發生的一切。張掌櫃獨自坐在櫃台後,手裏拿着一塊抹布,無意識地擦拭着早已光亮的台面,神情疲憊而憂慮。聽到門響,他抬起頭,見是林牧,眼睛驟然瞪大,隨即是如釋重負的驚喜,猛地站起身:“林牧!你……你可算回來了!沒事吧?”
“掌櫃的,我沒事。讓您擔心了。”林牧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今日之事,皆因學生而起,連累書坊,學生……”
“快別說這些!”張掌櫃打斷他,繞過櫃台,拉着他上下打量,確認無礙,才鬆了口氣,壓低聲音急切地問,“陳老頭呢?你可有他的消息?下午那些差役,來勢洶洶,一口咬定咱們印書有問題,還問你去向,我按你說的推脫你去書院了,他們搜了一陣,沒找到什麼把柄,又接了個什麼信兒,才罵罵咧咧走了。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陳伯救出來了。”林牧言簡意賅,沒有透露具體過程,“受了些傷,但性命無礙,現在一個安全地方養着。掌櫃的,今日差役來,除了搜查,還說了什麼?可曾提到‘過山虎’或‘快活林’?”
張掌櫃搖頭:“那倒沒有。只說是接到舉報,查私刻法令。領頭的還是上次那個王敢,態度比上次更橫。不過……”他回憶了一下,“他們搜的時候,好像特別留意你的書房和工坊裏跟印刷、刻字有關的物件,還翻了你平時看書的地方。走的時候,王敢撂下句話,說‘讓你們東家和林案首都安分些,汴京城不是能隨意撒野的地方’。”
這警告與胡管事轉達的“過山虎”之言如出一轍,只是換了官面上的說辭。看來對方是雙管齊下,黑白兩道同時施壓。
“掌櫃的,這次書坊損失如何?可有貴重物件損壞或被拿走?”林牧問道,心中盤算着賠償。
“損失不大,就是些書籍摔壞了,工坊裏幾個字盤亂了,收拾起來費點功夫。他們倒沒敢明搶東西。”張掌櫃嘆道,“只是這麼一鬧,客人嚇跑不少,名聲也受損。罷了,人沒事就好。林牧啊,”他看向林牧,眼神復雜,“你現在是案首,盯着你的人多。有些事……我知道你心善,重情義,但往後,能不能……稍微避着點?咱們小門小戶,經不起這麼折騰。”
這話說得委婉,但意思明確。張掌櫃支持他,但也怕了。林牧完全理解,今日之事確實凶險,幾乎將文華齋拖入深淵。
“學生明白。此次是學生思慮不周,連累掌櫃。日後必當加倍謹慎。”林牧鄭重承諾,“今日書坊損失及後續影響,學生願一力承擔。另外,”他從懷中取出剩下的十幾兩碎銀和那幾件母親的首飾(銀鐲未動),放在櫃台上,“這些掌櫃先收着,貼補用度。欠店裏的錢和人情,林牧銘記於心,必當償還。”
張掌櫃看着那些帶着生活痕跡的碎銀和首飾,眼圈微紅,推拒道:“你這是做什麼!快收起來!你母親的東西,怎能輕易動用!店裏有我,還撐得住!你現在用錢的地方多,府試在即,打點、交際,哪樣不要錢?趕緊收好!” 他態度堅決,將東西塞回林牧手裏,“只要你平安,好好考中府試,就是對文華齋、對我老張最大的報答!”
林牧心中暖流涌動,知道再推辭反而生分,便將碎銀和首飾收起,只留下幾兩:“那這些碎銀,算學生預付的房飯錢和筆墨錢,掌櫃務必收下。”
張掌櫃這才勉強收下。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林牧將陳大福大致安好的消息說得更詳細些,讓張掌櫃寬心,但隱去了具體細節和那張要命的紙。
當夜,林牧幾乎徹夜未眠。他將母親的首飾和那張沾血的紙,用油布仔細包好,藏在了比之前夾牆更隱秘的一處地方——他臥房床下的一塊活動地磚下。徐煥贈銀剩下的銀票和那對銀鐲,則貼身攜帶。他仔細復盤了今日所有事情,確認沒有留下明顯漏洞,又思考了“過山虎”警告的深意和那張紙的價值。
對方暫時退讓,是因爲“軍糧”二字戳中了要害,也因爲他們摸不清陳大福背後到底是誰,更因爲自己這個“案首”身份和可能牽扯的官面人物(如徐煥、周文淵等)讓他們有所忌憚。這是一種脆弱的平衡。自己若再輕舉妄動,或外面真有相關風聲走漏,平衡立刻就會被打破。
那張紙,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目前絕不能動用,甚至不能讓人知道其存在。但它或許……可以在未來某個關鍵時刻,作爲交易的籌碼,或者,作爲揭開某些黑幕的引信。前提是,自己必須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它、運用它。
力量從何而來?科舉功名,是最直接、最正大的途徑。府試,必須成功,而且要盡可能取得好名次。
接下來數日,林牧的生活仿佛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他閉門不出,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府試備考中。周文淵的《策論精要》和韓庸的《北疆風物考略》被他翻得起了毛邊,結合那張紙上透露的“賭場洗錢、倒賣軍糧批文”的黑暗現實,他對“吏治清濁”、“邊儲安全”、“財賦流轉”等問題的理解,比單純讀書時深刻了許多。他不僅思考“該如何做”,更開始揣摩“爲何難做”、“阻力何在”,文章越發沉穩老辣,隱隱透出超越年齡的洞察力。
文華齋的生意慢慢恢復,張掌櫃對外只說那日是誤會,差役已查清。有好奇打聽的,也被他含糊帶過。蒙學課照常進行,孩童們天真爛漫,暫時驅散了林牧心頭的陰霾。他發現,教導這些孩子時,自己的心緒最能平靜。
期間,李修遠曾帶着兩個跟班來過一次文華齋,美其名曰“購書”,實則言語間多有試探,問林牧對近日汴京“不太平”有何看法,又炫耀其叔父在戶部如何得力雲雲。林牧只裝作一心備考、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模樣,客氣而疏離地應付過去。李修遠見他如此,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輕視,逗留片刻便走了。
三月最後一天,胡管事悄悄來了一趟,沒進文華齋,只在附近茶攤與林牧“偶遇”。他告訴林牧,陳大福傷勢恢復得不錯,已能下地走動,但爲安全計,還需再靜養些時日,暫時不便相見。胡管事沒提剩下的錢,林牧卻將早已準備好的五十兩銀票(動用了一張徐煥的二十兩銀票,加上自己所有積蓄和又當掉一件小銀飾湊足)塞給他,說是後續的酬謝和藥資。胡管事推辭不過,收了,只低聲道:“我那表親傳話,‘過山虎’那邊暫時沒動靜,但讓你最近別去城西那片。另外,刑部那邊似乎也沒再追究。不過,風波未必真過去了,你心裏有數。”
林牧點頭謝過。送走胡管事,他心中稍安。陳大福平安,眼前最大的威脅似乎暫時蟄伏,這給了他寶貴的喘息之機,可以全力應對府試。
四月初,春風和煦,柳絮漫天。府試的日期愈發臨近,汴京城內來自各州縣的考生明顯增多,客棧爆滿,茶樓酒肆裏隨處可見捧着書卷、面色緊張的士子。文華齋的活字印刷生意又迎來一波小高潮,多是趕印各種精選範文、時文點評。
四月初五,林牧收到了鄭懷安博士托人送來的一本《近三年江州府試優秀策論匯編》,裏面還有鄭博士的親筆批注,重點圈出了幾篇涉及邊務、財賦、吏治的佳作,並在旁邊簡要點評得失。這份禮物來得正是時候,讓林牧對江州府(汴京屬江州府)府試的偏好和水平有了更直觀的了解。鄭博士依舊沒有多話,但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四月初八,府試前三天。林牧按照慣例,前往江州府禮房辦理最後的手續,領取考牌。府試規模遠大於縣試,考場設在江州府學內。手續繁瑣,排隊的人龍蜿蜒。林牧安靜排隊,耳中聽着前後士子的議論。
“聽說今歲府試主考是陳學政陳大人,最喜樸實有物之文,厭浮華。”
“陳學政曾任邊州通判,於兵事頗有見解,策論恐怕會涉及邊務。”
“唉,北疆之事,如何敢輕易着墨?稍有不慎,便是禍從口出。”
“也不盡然,只要把握分寸,言之有物,反易出彩……”
“快看,那是今歲汴京縣試案首林牧!”
“果然年輕!不知府試能否再創佳績?”
“難說,府試英才匯聚,案首壓力更大……”
林牧只當未聞,辦好手續,領了考牌——“庚午字第二十八號”。這個號舍位置應該不錯。
從禮房出來,迎面碰上一人,卻是多日不見的楊文遠。楊知縣似乎也是來府衙辦事,見到林牧,停下腳步。
“學生見過楊大人。”林牧連忙行禮。
楊文遠點點頭,打量了他一下:“府試在即,準備得如何了?”
“回大人,正在加緊溫習,只恐才疏學淺,有負大人期許。”
“嗯。”楊文遠淡淡道,“縣試文章,穩重有餘,鋒芒稍斂。府試之文,可適當展露見識,但切記,根柢仍在經義,分寸仍在務實。你好自爲之。” 說完,便邁步離去。
這番話看似平淡,實則大有深意。“適當展露見識”,是鼓勵他在府試中表現得更突出;“根柢在經義,分寸在務實”,則是提醒他不要走偏,也不要觸及敏感禁區。這位嚴肅的知縣,似乎對他也有所期待。
四月十一,府試正日。流程與縣試相仿,但氣氛更加莊重肅穆,考場更大,號舍更多,巡考的官員和兵丁也更多。主考官果然是江州府學政陳大人,一位面容清瘦、目光銳利的老者。
經義、帖經題目中規中矩,林牧駕輕就熟。重頭戲依然是策論。
當試卷發下,看到策論題目時,林牧心中一震,隨即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題目是:“問:錢谷者,國之大計。今太倉稍虛,邊用孔急。或議加賦於民,或議核田清隱,或議節用汰冗。三者孰爲可行?抑或有他策可濟時艱?試詳陳之。”
錢糧!國計!加賦、清田、節流——直指當前朝廷財政困境的核心!而且,這與他手中那張紙上揭示的“賭場洗錢、倒賣軍糧批文”的黑暗勾當,隱隱構成了光與暗、表與裏的殘酷對照!朝廷在討論如何正大光明地籌措邊餉,而蛀蟲們卻在利用軍糧漏洞中飽私囊!
一瞬間,周文淵關於“人心吏治”的論斷、韓庸“知時知勢”的教導、徐煥改良軍械的急切、陳大福拼死換來的線索、甚至楊文遠“分寸在務實”的提醒,全部涌上心頭,融匯交織。
他閉上眼,深吸幾口氣,讓激蕩的心緒平復。然後,他睜開眼,目光清澈而堅定,提筆蘸墨,在試卷上寫下標題:
“《開源節流,清源固本篇》”
他沒有急於否定或肯定題目給出的三個選項,而是先立論:“臣聞理財之道,如治水然。堵不如疏,節流固本,不若開源清源。加賦乃竭澤而漁,核田易生擾攘,節用汰冗雖善,然其效緩。當務之急,在廓清財賦流轉之壅塞,杜絕奸蠹侵吞之漏洞,如此,則不加賦而用足,不核田而弊去,節儉之道方得其實。”
接着,他分層論述:
一論“清源”:“財賦之耗,半在轉運,半在侵漁。漕運、邊儲、鹽鐵,皆大利所在,亦大弊叢生。當嚴考成,明賬目,尤需重懲胥吏、豪強與奸商勾結,虛報冒領、以次充好、倒賣批文之弊。此弊不除,縱有金山銀海,亦填不滿貪蠹之壑。” 這裏,他隱晦地點出了“倒賣批文”等關鍵,但未具體指名,將其作爲普遍存在的弊端提出。
二論“開源”:“開源非必加賦。可鼓勵通商,簡化關市之稅;可發展屯田,使邊軍自給一部分;可效仿古代‘平準’‘均輸’之法,官府參與調劑,平抑物價,亦可得利。尤需注意,開源之策,當使利歸國帑、惠及小民,而非肥於中飽之輩。”
三論“節流與固本”:“節流之本,在汰元官、省冗費、禁奢靡。然節流之效,需賴吏治清明。若官吏貪墨,則省下之費,復入私囊。故節流必與澄清吏治、嚴明法度並行。至於固本,則在於安民。民安則業興,業興則稅基廣。若加賦過甚,或清田擾民,動搖根本,則無異飲鴆止渴。”
最後總結:“故曰:理財之要,首在清源塞漏,次在廣開利路而民不擾,輔以汰冗禁奢、整飭吏治。數策並舉,標本兼治,則太倉可實,邊用可足,而不傷國本。若舍本逐末,徒議加賦清田,恐未見其利,先受其害。伏惟主司察之。”
全文緊扣題目,卻跳出了單純比較三個選項的窠臼,提出了“清源塞漏”這個更根本、也更大膽的思路,並將“吏治”問題提升到關鍵位置。文中引證歷代財經得失,數據事例恰當,邏輯嚴密,既有高度,又有操作性,更隱隱透出一種直面弊病的勇氣。當然,他依舊謹慎地使用泛指,沒有具體提及任何案件或人物。
寫完最後一個字,林牧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窗外日已西斜,考院內一片寂靜。他心中並無多少把握,但至少,他寫出了自己真實的思考,結合了穿越者的見識與對這個時代黑暗面的初步了解。
無論結果如何,他無愧於心。
交卷,出場。府試第一場結束。後面還有兩場,但策論是重中之重。
走出府學大門,暮色蒼茫。張掌櫃和陳大福竟然都在門外等候!陳大福裹着一件厚衣服,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尚可,看到林牧,咧開缺牙的嘴笑了。
“你們怎麼……”林牧又驚又喜。
“胡管事派人送信,說陳老頭好多了,想見你,又怕給你惹麻煩,我就做主把他接回店裏後院廂房藏着,請了郎中再看了一次,說將養就行。”張掌櫃笑道,“他說什麼也要來接你出考場。”
陳大福上前,仔細看了看林牧,點點頭:“氣色還行,考得咋樣?”
“盡力了。”林牧扶住他,“陳伯,您傷還沒好全,不該出來。”
“躺不住。”陳大福低聲道,“有些話,得當面跟你說。”
回到文華齋後院,安頓好陳大福,張掌櫃去準備晚飯。屋內只剩下兩人。
陳大福從貼身處摸索出一個更小的、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紙卷,遞給林牧,聲音壓得極低:“這個,是我那晚被抓前,藏在水缸底下的。比縫在衣服裏的更全。你看完,記在心裏,然後……燒了。原件絕不能留。”
林牧接過,入手微沉。他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沉重。
“陳伯,您爲了這個,差點丟了性命……”
“嘿,老子命硬,閻王不收。”陳大福擺擺手,眼神卻嚴肅起來,“小子,我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快活林’是個銷金窟,也是洗錢的黑窩。年前那陣,有幾個北邊來的客商,手面極大,輸贏動輒上千兩,最後輸急了,押上的不是現銀,是蓋着軍倉官印的‘兌糧條子’!‘過山虎’的人照收了,後來真從官倉提出了糧!這裏頭,牽扯的絕不止一個賭坊,戶部、兵部、漕運,甚至可能更高……水太深了。”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我本來只想摸摸‘過山虎’的底,看能不能抓住點把柄,以後說不定對你有用。沒想到摸到這麼燙手的山芋。小子,這東西是雙刃劍,用得好,能殺人,用不好,殺自己。你現在還太弱,扛不住。聽我的,記下,燒了。等將來,你有了足夠的力量,再決定用不用,怎麼用。”
林牧默默點頭。陳大福拼死換來的,不僅是指向黑暗的證據,更是對他的保護與期許。
“還有,”陳大福看着林牧,渾濁的眼裏閃着光,“你這次救我,用的法子,我都聽胡管事的人說了。有勇有謀,重情重義,像你爹,但又比你爹活絡。小子,你注定不是池中物。但這條路,險得很。往後,每一步都要踩實了,看準了。府試,好好考。考中了,你才算真正有了一點立身的本錢。”
“我明白,陳伯。”林牧鄭重道。
當晚,夜深人靜。林牧在燈下,小心地打開那個蠟封的紙卷。裏面是更詳細的一份記錄,涉及時間、人物代號、交易數額、經手人特征、疑似倉庫位置、乃至一些模糊的接頭暗語。信息量遠超之前那張血書。
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用最快速度,將上面所有內容,一字不差地刻入腦海。然後,他拿起油燈,將紙卷一角湊近火焰。
火光躍起,迅速吞噬了紙張,將那些危險的秘密化爲灰燼,也將一段用鮮血和勇氣換來的真相,暫時封存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看着最後一點火星熄滅,林牧吹熄了燈,坐在黑暗中。
府試尚未結束,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但手中已無實據,只有記憶。這或許是最好的狀態——輕裝上陣,卻背負着無形的重量。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僅僅是爲了自己的前程而科舉。他的筆下,他的前路,已然與這個帝國的瘡痍與希望,隱隱聯系在了一起。
窗外,四月的夜空星河璀璨。而屬於林牧的府試征程,才剛剛過半。未來的風暴,或許將比今日更加猛烈。但他已做好準備,迎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