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纏纏綿綿落了三日,洗得侯府的青磚黛瓦愈發沉靜。正院的暖閣裏,沈氏斜倚在鋪着軟墊的貴妃榻上,手裏捧着一卷《南華經》,目光落在書頁上,卻沒怎麼動。
窗櫺半開着,潮溼的風卷着桂花香漫進來,拂動她鬢邊的銀流蘇。秋紋正蹲在腳邊,細細擦拭着一雙雲紋錦鞋,動作輕緩,生怕擾了主子。
“姑娘那邊還沒回來?”沈氏翻過一頁書,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是在問人,還是在自語。
“大小姐說賬房的冊子有些亂,得仔細核一遍,讓您不用等她用晚膳。”秋紋頭也不抬地應着,手裏的軟布在鞋面上打了個旋,“不過也快了,方才小丫鬟來報,說大小姐已經讓廚房備了您愛吃的蓮子羹。”
沈氏“嗯”了一聲,視線依舊落在書頁上。那上面寫着“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墨跡在燈下泛着溫潤的光,倒像是說進了她心裏。
這幾日東跨院的動靜,她不是不知道。柳姨娘搬過去的第二日,就有小丫鬟在廊下嚼舌根,說侯爺夜裏宿在了東跨院,還賞了柳姨娘一對羊脂玉鐲。秋紋氣得要去撕那丫鬟的嘴,被她攔了下來。
有什麼可氣的?心早就冷透了,再深的寒意也凍不出波瀾來。
“秋紋,”沈氏忽然開口,“把我梳妝盒裏那支碧玉簪找出來。”
秋紋愣了一下,還是依言去了。那支碧玉簪是當年蘇承安求娶時送的聘禮,水頭極好,只是這幾年沈氏素來看重素雅,極少戴它。
沈氏接過簪子,指尖在冰涼的玉面上摩挲着。簪頭的蓮花紋被摩挲得光滑,映着她眼底的平靜,竟像是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物件。
“明日起,把那些素色的衣裳收起來吧。”她淡淡道,“庫房裏不是還有幾匹霞影紗?讓繡娘給我做兩身新衣裳。”
秋紋眼睛一亮:“夫人想通了?”
這些年沈氏總以“操持家務不宜奢華”爲由,素衣布釵,把那些華美的料子都壓在了箱底。如今主動要做新衣裳,倒像是要換個活法。
沈氏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算不上開心,卻帶着幾分釋然:“懷着孩子呢,總穿素色,倒顯得晦氣。再說……”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也該讓府裏人看看,誰才是這侯府的正經主子。”
秋紋心裏的鬱氣一下子散了,連忙應聲:“哎!奴婢這就去吩咐!”
暖閣裏重新安靜下來,沈氏將碧玉簪放回盒中,目光落回書頁。她不是要爭什麼,只是不想再委屈自己。蘇承安的心偏到了哪裏,柳姨娘的肚子懷着什麼心思,她都不在乎了。她現在只想護住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護住清弦,護住這正院的體面。
雨絲斜斜地打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東跨院的燈亮得比往日早,柳姨娘正對着鏡子試新做的衣裳,藕荷色的軟緞上繡着纏枝蓮,領口袖邊滾着銀線,在燈下泛着柔和的光。
“怎麼樣?好看嗎?”她對着周嬤嬤笑,眼底的得意藏不住。這料子是蘇承安昨日賞的,說是江南新貢的雲錦,全京城也沒幾匹。
周嬤嬤陪着笑:“好看!姨娘穿這衣裳,比畫上的仙女還好看!小少爺在肚子裏都該歡喜了。”
柳姨娘摸了摸肚子,笑容更深了。蘇承安昨晚宿在她這裏,雖沒說什麼體己話,卻陪着她坐了許久,還親手給她剝了橘子。這細微的變化,讓她覺得自己的日子終於要熬出頭了。
“對了,”柳姨娘像是想起什麼,“今日去給老夫人請安,她老人家說什麼了嗎?”
“老夫人問了您的飲食起居,還說讓您放寬心養胎,別的沒多說。”周嬤嬤頓了頓,又道,“不過……老夫人讓廚房給正院送了一盅燕窩,說是給沈夫人補身子的。”
柳姨娘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她倒還記得沈氏。”
“畢竟是正室,又懷着嫡子,老夫人自然要看重些。”周嬤嬤小心翼翼地措辭,“不過姨娘您放心,老夫人心裏也是有您的,不然也不會特意讓劉大夫多照看您這邊。”
柳姨娘沒說話,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她總覺得,老夫人對她的好,帶着些算計,不像對沈氏那樣,雖嚴厲卻透着真切的關心。
正想着,就見蘇承安推門進來,身上帶着些雨氣。柳姨娘連忙起身,臉上堆起溫柔的笑:“侯爺來了?快坐下暖暖身子,我讓人備了姜茶。”
蘇承安點點頭,坐下接過丫鬟遞來的姜茶,抿了一口,暖意順着喉嚨滑下去,卻驅不散眉宇間的疲憊。
“今日去衙門,事多嗎?”柳姨娘挨着他坐下,聲音嬌柔。
“嗯,部裏催着核今年的田莊賬冊,忙了一天。”蘇承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身上,“這身衣裳……新做的?”
“是呀,侯爺覺得好看嗎?”柳姨娘期待地看着他。
“還行。”蘇承安的語氣淡淡的,“天涼了,別總穿這麼薄的料子,仔細着涼。”
柳姨娘心裏的熱乎勁一下子涼了半截,訕訕地應了聲“知道了”。她原以爲他會誇幾句,沒料到竟是這般反應。
兩人一時無話,屋子裏只剩下窗外的雨聲。柳姨娘覺得有些尷尬,正想找點話說,就聽蘇承安開口:“明日起我要在書房多待些時日,田莊的賬冊亂得很,得親自盯着清核,晚間可能就不過來了。”
柳姨娘一愣:“要忙許久?”
“不好說,順利的話三五日,不順利可能要多些時日。”蘇承安道,“你在府裏好好待着,有事就讓嬤嬤去找老夫人。”
柳姨娘心裏的失落更甚,卻只能擠出笑容:“那侯爺也別太累了,我讓廚房給您備些夜宵送到書房去。”
蘇承安“嗯”了一聲,沒再多說,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雨。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正院的沈氏,想起她素日裏安靜的樣子,想起她今日讓丫鬟送來的那碟杏仁酥——那是他小時候愛吃的,她竟還記得。
“侯爺?”柳姨娘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沒什麼。”蘇承安轉過身,“時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回書房了。”
柳姨娘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裏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來。他寧願泡在冰冷的賬冊裏,也不願多陪她一會兒嗎?難道在他心裏,自己終究還是比不過沈氏?
雨還在下,東跨院的燈亮了沒多久就熄了,倒像是主人沒了心緒。
蘇清弦回到正院時,見暖閣裏還亮着燈,推門進去,就看到沈氏正對着燭火發呆,面前的蓮子羹沒動幾口。
“娘,怎麼還沒睡?”她走過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蓮子羹,“涼了,我讓廚房再熱一碗。”
“不用了。”沈氏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賬都核完了?”
“嗯,有些小差錯,已經改過來了。”蘇清弦挨着她坐下,“娘今日看着精神不錯。”
沈氏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南華經》:“看了會兒書,心裏倒敞亮了些。清弦,娘想好了,以後這侯府的事,該我擔的,我不會躲;不該我受的委屈,我也不會再受。”
蘇清弦心裏一動,抬頭看向母親。她看到沈氏眼底的平靜,那不是認命的麻木,而是歷經磋磨後的堅定,像被雨水洗過的青石,堅硬而沉靜。
“娘想做什麼,女兒都陪着您。”蘇清弦握住她的手,聲音堅定。
沈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轉向窗外的雨幕:“你父親要在書房忙幾日,是吧?”
“嗯,方才聽小廝說了。”
“也好,讓他靜靜也好。”沈氏淡淡道,“他心裏的天平偏了多少年,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正過來的。我們娘倆,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她頓了頓,又道:“明日讓秋紋把庫房裏那套赤金鑲珠的頭面找出來,後日去給老夫人請安時,我戴着。”
蘇清弦看着母親眼裏的光,那是許久未見的明亮,像是終於掙脫了束縛的飛鳥,要在屬於自己的天空裏,好好活一場。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月光從雲縫裏漏出來,照在正院的青磚上,泛着清輝。東跨院早已沒了燈火,只有正院的暖閣,還亮着一盞燈,安靜而堅定,像是在預示着什麼。
這場秋雨,洗去了浮塵,也似乎洗清了某些人的心思。往後的路還長,只是有些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