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禁足日子,比柳姨娘想象中更難熬。
青磚鋪就的地面總帶着一股潮氣,牆角的蛛網結了又落,從前捧在手心的珠花蒙了塵,連院裏的石榴樹都像是失了精神,葉子蔫蔫地打着卷。她每日坐在窗前,看着日頭從東邊升到西邊,手裏的繡繃戳爛了三個,卻連一朵像樣的花也沒繡出來。
春桃被調去了老夫人院裏伺候蘇清瑤,留下的幾個小丫鬟都是些沒眼力見的,平日裏端茶倒水都磨磨蹭蹭,更別提揣摩她的心思。月例被減半後,連胭脂水粉都換成了最粗劣的,塗在臉上像糊了層泥。
這一切都讓柳姨娘恨得牙癢癢。她恨蘇清弦的步步緊逼,恨老夫人的鐵石心腸,更恨蘇承安的薄情寡義——自她被禁足後,他只來過一次,還是被老夫人逼着來的,站在院門口說了句“安分些”,便轉身走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廢物!都是廢物!”柳姨娘將手裏的茶盞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濺,嚇得小丫鬟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她捂着心口,只覺得一陣惡心反胃,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騰,酸水直往喉嚨裏涌。
“水……給我水……”柳姨娘扶着桌沿,聲音發虛。
一個小丫鬟慌忙爬起來,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柳姨娘接過,剛喝了一口,就忍不住捂住嘴,沖到廊下幹嘔起來。
空空的胃裏沒什麼可吐的,只有些酸水,可那股惡心勁兒卻怎麼也壓不下去。她扶着柱子,腰彎得像只蝦米,臉色白得嚇人。
“姨娘,您怎麼了?”一個膽大些的丫鬟怯生生地問,“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看什麼看?”柳姨娘緩過勁來,瞪了她一眼,“不過是着了涼,過幾日就好了。”
話雖如此,她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這惡心的感覺已經持續了好幾日,尤其是早上起來,更是吐得厲害。從前懷蘇清瑤的時候,似乎也有過類似的症狀……
一個念頭猛地竄進腦海,讓她渾身一震。
不會吧……
她連忙擺手讓丫鬟們都退下,獨自回到房間,從箱底翻出一個小小的布包。裏面是幾張早就過期的脈案,還是當年懷蘇清瑤時請太醫來看的。她拿着脈案,手指哆哆嗦嗦地比對自己的症狀——惡心、嗜睡、渾身乏力……竟一一對應上了。
柳姨娘的心跳得像擂鼓,又驚又喜。驚的是這節骨眼上竟懷上了,喜的是……這或許是她翻身的唯一機會!
若是能生下一個男孩,哪怕只是庶子,也能分走沈氏腹中嫡子的風頭。老夫人再看重嫡子,也不會對一個已經出世的男孫視而不見。到時候,蘇承安念在她誕下子嗣的份上,定會解除她的禁足,蘇清弦那死丫頭也再不能拿她怎麼樣!
想到這裏,柳姨娘的眼睛亮了起來,連日來的陰鬱一掃而空。她小心翼翼地將布包藏回箱底,對着鏡子理了理凌亂的發髻。鏡中的女人雖面色憔悴,眼底卻燃起了一簇火焰,那是失而復得的希望。
“得想個辦法讓侯爺知道……”柳姨娘喃喃自語,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直接說肯定不行,蘇承安現在對她心存芥蒂,說不定會以爲她是故意裝病博同情。必須找個恰當的時機,讓他“無意間”發現。
她眼珠一轉,有了主意。
三日後,是蘇承安的生辰。按規矩,府裏要擺家宴,就算她被禁足,也該派人送去壽禮。想罷,便招來丫鬟說到:“明兒個送壽禮時,你就說這荷包是我嘔得頭暈眼花時繡的,”柳姨娘對着小丫鬟細細叮囑,“別直說我病了,只說我夜裏總睡不安穩,吃不下東西,人瘦得脫了形……”
小丫鬟連連點頭,將話記在心裏。
蘇承安生辰那日,正廳的宴席剛開席,西跨院的小丫鬟就捧着錦盒來了。她怯生生地跪在地上,將柳姨娘的“近況”說得可憐又隱晦,末了還紅着眼圈補充:“姨娘說,知道自己沒臉來見侯爺,只盼着這壽禮能沾點喜氣,保佑侯爺歲歲平安……”
蘇承安捏着那個粗糙的紅荷包,指腹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壽字,鼻尖縈繞着熟悉的香粉味,心裏竟莫名地軟了一下。他抬頭看向老夫人,想說些什麼,卻被老夫人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既是她的心意,留下便是。”老夫人語氣平淡,卻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掩去眼底的算計,“罷了,對小廝道,去請劉大夫,讓他去西跨院看看。只是禁足的規矩不能破,讓她在院裏老實待着。”
宴席過半,劉大夫被悄無聲息地請去了西跨院。半個時辰後,他捧着脈案匆匆趕往福壽院,臉上帶着難掩的驚訝:“老夫人,侯爺,柳姨娘……確實有了身孕,已足兩月。”
“什麼?”蘇承安猛地站起身,手裏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濺在衣襟上也渾然不覺,“你再說一遍?”
“柳姨娘脈象滑利,確是喜脈。”劉大夫將脈案遞上前,“只是她身子虧空得厲害,又憂思過重,需得好生靜養,萬不能再動氣。”
老夫人接過脈案,指尖在“兩月胎象”幾個字上頓了頓。她原以爲柳姨娘是裝病博同情,沒料到竟是真的懷上了。
這倒是奇了。
沈氏懷了嫡子,柳姨娘又懷了庶子,侯府一下子要有兩個孩子降生,說出去也是樁喜事。雖柳姨娘心思歹毒,但這孩子是蘇家的血脈,若是個男孩……
老夫人眼底的冰霜漸漸化了些。她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侯府子嗣,只要能開枝散葉,旁的事倒也不是不能容忍。
“既是有了身孕,禁足便先解了吧。”老夫人放下脈案,語氣緩和了不少,“讓她搬到東跨院去,那裏離正院遠些,清靜,適合養胎。”
蘇承安又驚又喜:“母親,您……”
“怎麼?你不樂意?”老夫人斜睨他一眼,“難不成要讓侯府的骨肉在那潮溼院子裏受委屈?”
“兒子不是這個意思!”蘇承安連忙擺手,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謝母親體恤!”
蘇清弦坐在一旁,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緊。她怎麼也沒想到,老夫人竟會因爲柳姨娘懷了孕,就這麼輕易解了她的禁足。
也是,在老夫人眼裏,只要能讓蘇家後繼有人,子孫滿堂,她便是最大的欣慰和滿足了。
“祖母,”蘇清弦放下筷子,語氣平靜,“柳姨娘前幾日才因謀害主母被禁足,如今剛查出身孕就解了禁足,怕是會讓府裏下人覺得不公。母親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動氣。”
“沈氏那邊,我自會去說。”老夫人淡淡道,“都是侯府的孩子,哪能厚此薄彼?柳姨娘有錯,罰也罰了,如今懷了身孕,總不能還拘着。你母親是正室,該有容人之量。”
容人之量?蘇清弦心裏冷笑。讓母親容忍一個曾想害死她和孩子的人,老夫人說得倒是輕巧。
可她知道,老夫人既已做了決定,再爭也無益。她只能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寒意:“孫女知道了。”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又對劉大夫道:“開些上好的安胎藥,送去東跨院。再挑兩個妥帖的嬤嬤去伺候,務必讓柳姨娘安穩養胎。”
“是。”
消息傳到西跨院時,柳姨娘正趴在窗邊盼消息。聽到“禁足解了,搬去東跨院”,她猛地站起來,差點撞到桌角,臉上的憔悴瞬間被狂喜取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無絕人之路!”她扶着肚子,眼淚掉了下來,卻是喜極而泣,“春桃呢?快讓她收拾東西!我們這就搬去東跨院!”
小丫鬟連忙去傳話,院子裏頓時熱鬧起來。那些平日裏怠慢她的下人,此刻都換上了諂媚的笑臉,手腳麻利地收拾着行李,仿佛前幾日的冷遇從未發生過。
柳姨娘撫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笑得得意。蘇清弦,沈氏,你們等着吧。等我生下兒子,這侯府的風光,遲早是我的!
東跨院比西跨院寬敞明亮得多,院裏種着兩棵玉蘭樹,此時雖未開花,枝椏卻透着生機。柳姨娘剛坐下,就有婆子端來熱騰騰的燕窩,說是老夫人特意吩咐的。
“姨娘現在可是貴人了。”一個新來的嬤嬤笑着奉承,“老夫人看重您肚子裏的孩子,將來定是有大福氣的。”
柳姨娘抿了口燕窩,甜膩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只要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最好是個男孩,到時候別說蘇清弦,就算是老夫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正院的沈氏是在夜裏醒的。她醒來時,蘇清弦正坐在床邊看書,月光透過窗櫺灑在書頁上,映得女兒的側臉格外沉靜。
“弦兒,”沈氏輕輕喚了一聲,聲音還有些虛弱,“我好像聽到外面有動靜?”
蘇清弦合上書,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沒什麼,是廚房送夜宵來了。”
沈氏看着她,眼神清明:“是不是柳姨娘那邊出事了?”
蘇清弦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實話:“她……查出懷了身孕,祖母解了她的禁足,讓她搬去東跨院養胎了。”
沈氏的手猛地一顫,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竟沒有太多驚訝,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我就知道……”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嘆息,“這侯府的天,從來都不是爲我而晴的。”
“母親,您別多想。”蘇清弦連忙安慰,“祖母只是看重子嗣,並非真心偏袒她。您安心養胎,其他的事有我呢。”
沈氏搖了搖頭,握住女兒的手,掌心冰涼:“弦兒,娘不傻。柳姨娘有了身孕,又是在這時候,她絕不會安分的。你父親……他心裏終究是有她的。”
這些年的委屈和失望,在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冰,凍得她心頭發疼。她曾以爲,只要她安分守己,爲侯府生下嫡子,總能換來蘇承安半分真心。可如今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
“娘不怕她耍手段,”沈氏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股決絕,“娘只怕……只怕護不住你,護不住肚子裏的孩子。”
“娘,您放心。”蘇清弦的聲音堅定,“我不會讓她傷害到您和弟弟的。從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她看着母親眼底的絕望,心裏像被針扎一樣疼。她暗暗發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護住母親和這個孩子。
窗外的月光依舊清冷,照在東跨院和正院,兩處都亮着燈,卻藏着截然不同的心思。
柳姨娘在東跨院意氣風發,連夜讓人去給鄉下的娘家送信,讓他們趕緊來京,也好借她懷孕的勢頭撈些好處。
而正院的蘇清弦,卻在燈下翻看着府裏的賬冊。她要盡快熟悉府中事務,牢牢握住中饋的權力,這樣才能在柳姨娘興風作浪時,有足夠的底氣應對。
蘇承安在福壽院坐了許久,老夫人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兩個孩子都要保,嫡庶有別,但都是蘇家的根。你做父親的,要一碗水端平,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一碗水端平?他苦笑。這世間的水,從來就沒有端平的時候。
他最終還是去了東跨院。柳姨娘穿着新做的藕荷色睡衣,頭發鬆鬆挽着,見他進來,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強撐着要起身行禮:“侯爺……”
“躺着吧。”蘇承安按住她,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心裏五味雜陳,“劉大夫說你身子虛,別亂動。”
“侯爺不怪我了?”柳姨娘怯生生地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蘇承安看着她眼底的期盼,終究還是軟了心:“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好好養胎,別再胡思亂想。”
柳姨娘的眼淚掉了下來,這次卻是真的:“謝侯爺……妾身一定會好好養胎,給侯爺生個大胖小子……”
蘇承安沒說話,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心裏卻想着正院的沈氏。他該怎麼跟她說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