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紅毯厚得像是一層積雪,每踩一步都要往下陷半分。
蘇錦鯉低着頭,視線只能看到自己那雙繡着金鳳的紅鞋尖,還有前方引路太監那掃來掃去的拂塵。
周圍靜得可怕。
明明這大殿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大殿內跪滿了前來朝賀的文武百官,可就是聽不到一點人聲。只有風吹過大殿飛檐時發出的嗚嗚聲,還有她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這種安靜帶着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就像是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頭頂,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蘇錦鯉跟着喜娘的指引,機械地邁着步子。
一步。
兩步。
三步。
她在心裏默默數着數,試圖分散一下對胃部空虛的關注。袖子裏的那半個燒餅早就涼透了,硬邦邦地硌着手腕,但這會兒是大典,衆目睽睽之下,別說吃燒餅,就是咽口唾沫都得小心翼翼。
“跪——”
禮贊官的聲音在大殿上方回蕩,像是從雲端傳下來的。
蘇錦鯉膝蓋一彎,噗通一聲跪在了墊子上。
“拜——”
蘇錦鯉上半身伏地,腦門磕在了手背上。
這動作她在府裏練了幾百遍,早就成了身體本能。她甚至不用過腦子,就能做得標準無比,挑不出一絲錯處。
她悄悄抬起眼皮,透過蓋頭的流蘇縫隙,往上看了一眼。
極遠的高處,在那九級丹陛之上,坐着一個明黃色的身影。
太遠了。
看不清臉。
只能看到那頂冕旒上垂下來的玉珠,還有那一身晃眼的金光。
那就是皇帝蕭承淵。
大衍王朝的主人。
也就是她未來的大老板,以及這張長期飯票的籤發人。
蘇錦鯉在心裏給這位“大老板”行了個注目禮。
老板好。
老板辛苦了。
老板什麼時候能講完話讓我們去吃飯?
上面的那個黃色身影似乎動了一下,緊接着傳來一個低沉、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平身。”
蘇錦鯉跟着衆人謝恩起立。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簡直就是一場對體力和耐力的雙重折磨。
跪下。
磕頭。
起立。
再跪下。
再磕頭。
蘇錦鯉覺得自己像個被提着線的木偶,一遍遍重復着這些枯燥的動作。頭上的鳳冠隨着動作搖晃,壓得她頸椎生疼。肚子裏的飢餓感經過這一番折騰,更是變本加厲地翻涌上來。
咕嚕——
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幸好此時旁邊的禮樂班子正好敲了一下編鍾,那一聲“當”的巨響,完美地掩蓋了她的肚子叫。
蘇錦鯉長舒一口氣。
這皇家禮樂,還是有點用處的。
……
大典終於結束。
蘇錦鯉覺得自己像是跑了十公裏負重越野,兩條腿都在打顫。
但流程還沒走完。
按照規矩,新晉妃嬪要先去鳳儀宮拜見皇後,這是“入職”後的第一次部門報到。
鳳儀宮。
這裏的氣氛比太和殿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也僅僅是稍微。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極爲昂貴的龍涎香。
蘇錦鯉被引進了正殿。她低着頭,眼角的餘光掃過地上的金磚。那磚面光亮如鏡,能照出人影,據說每一塊都價值千金。
真有錢啊。
蘇錦鯉在心裏感嘆。這麼貴的磚鋪在地上讓人踩,這皇家的裝修預算真是充足。
“臣妾蘇氏,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蘇錦鯉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
上方傳來一個溫和端莊的聲音:“蘇妹妹免禮。賜座。”
蘇錦鯉謝恩後,在左側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坐下了,屁股只敢沾半個邊。
她微微抬頭,終於看清了這位直屬領導的模樣。
皇後王氏,出身世家大族,長得不算絕美,但通身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卻是旁人學不來的。她穿着一身正紅色的鳳袍,頭上戴着九尾鳳釵,臉上掛着得體而疏離的微笑。
坐在皇後旁邊的,正是那個明黃色的身影——皇帝蕭承淵。
他換下了沉重的大朝服,穿了一身常服,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個玉扳指,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深邃得像是一口古井。
“蘇妹妹出身公卿世家,果然知書達理。”
皇後開口了,語氣聽不出喜怒,全是場面話,“入了宮,咱們便是姐妹。你要盡心侍奉陛下,與六宮姐妹和睦相處,早日爲皇家開枝散葉。”
蘇錦鯉趕緊把老夫人教的那些套話背了一遍:“臣妾謹遵皇後娘娘教誨。臣妾愚鈍,日後還請娘娘多加提點。”
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老板您放心,我會乖乖聽話,不惹事,不炸刺,您指哪我打哪。
皇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個新來的,看着倒是個安分的。不像之前那個高慧妃,剛進宮的時候眼珠子亂轉,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
“妹妹一路勞頓,想必也是乏了。”
皇後揮了揮手,對着身邊的宮女說道,“給蘇才人上茶,再端幾碟點心來。”
點心!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蘇錦鯉混沌的大腦。
她原本有些呆滯的眼神,瞬間聚焦。
宮女們魚貫而入。
托盤放在了蘇錦鯉手邊的小幾上。
一盞雨前龍井,碧綠的茶湯散發着清香。
更要命的是那三個碟子。
第一碟,是晶瑩剔透的水晶桂花糕,裏面夾着肉眼可見的糖桂花,顫巍巍的,像是少女的肌膚。
第二碟,是烤得金黃酥脆的奶酥卷,上面撒着一層薄薄的芝麻,奶香味霸道地往鼻子裏鑽。
第三碟,是做成兔子形狀的棗泥山藥糕,小兔子圓滾滾的,紅眼睛是用枸杞點的,可愛得讓人想一口吞掉。
咕咚。
蘇錦鯉的喉嚨動了一下。
她發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這是人類面對頂級美食時最本能的生理反應。
太香了。
這就是御膳房的手藝嗎?
光是聞着這個味兒,就比府裏做得要精細十倍!
蘇錦鯉的手指在袖子裏動了動。她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伸手抓一塊塞進嘴裏。
哪怕一塊也好。
但是她不能。
這是在鳳儀宮。
上面坐着皇帝和皇後。
這是領導在給你“訓話”時給的“恩典”,不是真的讓你來吃自助餐的。
按照規矩,她應該謝恩,然後端起茶杯沾沾唇,表示領受了這份心意,至於點心,那純粹是擺設,誰要是真敢大口吃,那就是失儀,是大不敬。
蘇錦鯉低着頭,死死地盯着那塊桂花糕。
她在心裏和它進行着無聲的對話:
桂花糕啊桂花糕,你爲什麼長得這麼好看?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你就擺在我手邊,離我只有三寸遠。
可是這三寸,就是天涯海角。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你在盤子裏,我卻不能吃你。
蘇錦鯉的心在滴血。
這種看得見、聞得着、卻吃不着的痛苦,比剛才跪在那兒磕頭還要難受一百倍。
她甚至開始後悔。早知道這樣,剛才在轎子那個燒餅,就應該讓春桃硬塞進自己嘴裏。
上首的座位上。
蕭承淵手裏轉着玉扳指的動作停了一下。
他一直沒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這種新妃入宮的戲碼,他看了太多遍。每個人都是戰戰兢兢,說着言不由衷的恭維話,臉上帶着千篇一律的假笑。
無趣至極。
但是,這個蘇才人……似乎有點不一樣?
蕭承淵微微眯起眼睛。
從剛才點心端上來的那一刻起,他就發現,這位蘇才人的頭雖然一直低着,恭順得很,但她的視線焦點,似乎並不在地上,也不在前方。
她的眼神,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樣,死死地粘在手邊的那碟桂花糕上。
甚至,他還捕捉到了她喉嚨極其細微的一次滾動。
那是……在咽口水?
蕭承淵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餓了?
安國公府是沒給她吃飯嗎?
還是說,這是一種新的邀寵手段?故意裝出一副天真貪吃的模樣,想以此來引起他的注意,標榜自己的與衆不同?
如果是後者,那這演技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望,那種愛而不得的幽怨,簡直比那些梨園裏的戲子演得還要傳神。
蕭承淵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有點意思。
但也僅僅是有點意思而已。
在這後宮裏,爲了爭寵,裝瘋賣傻的、裝病裝弱的、裝清高裝才女的,他見得多了。
裝吃貨?
這路子倒是新鮮,但也未必能走得遠。
皇後並沒有察覺到這一幕。她按照慣例又說了幾句場面話,見蘇錦鯉一直低眉順眼,也沒什麼出格的舉動,便覺得有些乏了。
“好了。”
皇後端起茶盞,輕輕撇了撇茶葉沫子,“本宮也乏了。蘇妹妹初入宮,想必還沒去過自己的宮殿。來人,送蘇才人回宮歇息。”
這就……完了?
蘇錦鯉猛地抬起頭,眼神裏閃過一絲錯愕,隨後迅速轉化爲狂喜。
終於下班了!
她趕緊站起身,動作利落地行禮告退:“臣妾告退。謝皇上、皇後娘娘恩典。”
說完,她在宮女的引導下,退出了正殿。
臨出門前,她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幾。
再見了,我的桂花糕。
再見了,我的小兔子。
如果有緣,希望下次能在我的餐桌上見到你們。
……
出了鳳儀宮。
蘇錦鯉坐上了一頂軟轎。
這轎子比來時的花轎要輕便許多,也沒有遮擋視線的蓋頭。
她靠在軟墊上,撩起窗簾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
一道道紅色的宮牆,一座座金黃的琉璃瓦頂。
這裏很大。
大得像是一座迷宮。
這裏的牆很高。
高得連鳥都飛不出去。
這裏的門很厚。
厚得一關上,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蘇錦鯉看着這一切,心裏卻在做着另一番評估。
這牆高好啊,防賊,安全系數高。
這門厚好啊,隔音,睡覺不怕吵。
這宮殿多好啊,說明房間多,以後可以專門弄一間放零食,一間放幹貨,一間當熏肉房。
轎子走了約莫兩刻鍾,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清幽起來。
不像前面那樣金碧輝煌,路邊的樹木多了些,花草也更隨意些。
“娘娘,到了。”
引路的太監尖聲說道。
轎子停在了一座宮殿前。
蘇錦鯉下了轎,抬頭看去。
朱紅色的大門有些斑駁,但擦拭得很幹淨。門頭上懸着一塊藍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寫着三個大字:
【錦鯉宮】
這就是她以後要生活幾十年的地方。
這就是她的頂級養老院。
“恭喜娘娘回宮——”
門口早早就候着的幾個太監宮女,齊刷刷地跪下磕頭。
蘇錦鯉揮了揮手:“都起來吧。”
她邁過門檻,走進了院子。
院子不小,鋪着青石板。左邊種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右邊有一口井,角落裏甚至還開辟了一小塊花圃,只是現在還沒種什麼花草,光禿禿的。
引路太監交代了幾句日常規矩,領了賞錢,便退下了。
大門吱呀一聲關上。
隨着那一聲落鎖的輕響,外界的喧囂、皇權的威壓、禮教的束縛,統統被關在了門外。
這裏,是她的地盤了。
一直跟在身後的春桃,此時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看着這雖然不算奢華但勝在清淨的院子,激動得眼圈都紅了。
“娘娘!”
春桃指着正殿的方向,“您快看,這寢殿好大啊!剛才奴婢瞧見裏面還有暖閣呢!咱們先把東西歸置歸置,您累了一天了,要不要先……”
春桃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自家小姐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蘇錦鯉幾步走到院子中央的那張石桌旁。
她抬起手,動作極其粗魯、毫無儀態可言地抓住了頭頂那頂象征着身份和榮耀的純金鳳冠。
用力一拔。
“哐當——”
一聲巨響。
那頂價值連城、鑲滿了寶石的鳳冠,被她像扔破爛一樣,重重地扔在了石桌上。幾顆珍珠被震得脫落下來,在石桌上蹦躂了幾下,滾到了地上。
蘇錦鯉如釋重負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伸手揉了揉已經被壓出一道紅印子的脖頸,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一樣,毫無形象地癱坐在了石凳上。
“哎喲我的娘哎……”
蘇錦鯉呻吟了一聲,“脖子都要斷了。這哪裏是鳳冠,這分明是刑具。”
春桃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跑過去想要把鳳冠捧起來:“娘娘!這可是御賜之物!不能亂扔啊!要是摔壞了……”
“壞了就壞了,大不了賠錢。”
蘇錦鯉擺了擺手,打斷了春桃的驚呼。
她轉過頭,那雙剛才在鳳儀宮裏還顯得有些呆滯的眼睛,此刻正冒着綠光。
她捂着已經叫喚了一路的肚子,盯着春桃,下達了她作爲這一宮之主的第一個、也是最急迫的一個命令。
聲音淒厲,如同餓狼咆哮:
“春桃!別管那個破帽子了!”
“快!”
“去給我找找小廚房在哪!”
“本宮要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