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天色黑得像口鍋底。
錦繡閣內,燭火已經把屋子照得通亮。
蘇錦鯉正縮在被窩裏,做着一個香甜的夢。夢裏有一座醬肘子堆成的山,她正拿着一把大勺子,準備從山腳開始挖。剛挖了一勺,肘子山突然晃動起來,接着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小姐!小姐醒醒!吉時要到了!”
春桃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伴隨着肩膀被人劇烈搖晃的感覺。
蘇錦鯉猛地睜開眼,醬肘子山碎了一地。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床頂的帳幔,腦子裏還是懵的。
屋子裏站滿了人。
五六個身穿暗紅色比甲的嬤嬤,手裏捧着臉盆、毛巾、香胰子、漱口盂,一字排開站在床前。她們臉上沒有一點笑意,板着臉盯着床上的蘇錦鯉,那架勢不像是在伺候新娘子起床,倒像是來押送犯人上刑場。
蘇錦鯉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兩滴淚花,身子往被窩裏縮了縮:“春桃,再睡一刻鍾。就一刻鍾。”
爲首的一個老嬤嬤走上前,手裏拿着一條浸了冷水的帕子。她沒有說話,直接把帕子往蘇錦鯉臉上一敷。
刺骨的涼意瞬間鑽進毛孔。
蘇錦鯉怪叫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
瞌睡蟲被這一下徹底嚇跑了。她瞪着那個老嬤嬤,還沒來得及發火,就被另外兩個嬤嬤一左一右架了起來,直接拖到了梳妝台前。
“開始吧。”老嬤嬤冷冷地發號施令。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蘇錦鯉覺得自己像是一塊面團,被人搓圓捏扁。
先是開臉。
喜娘拿着兩根細細的棉線,在手裏絞成一股,沾了粉,在她臉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彈動。棉線絞掉臉上細微的絨毛,帶來一陣陣密集的刺痛。
“哎喲!疼!疼疼疼!”
蘇錦鯉疼得直吸涼氣,手抓着椅子扶手,“輕點!喜娘你這是在拔毛還是在剝皮?”
喜娘手裏的動作沒停,嘴裏說着吉祥話:“新娘子忍忍,這叫開臉,開了臉以後日子過得順亮,臉皮子嫩得像剝了殼的雞蛋。”
蘇錦鯉翻了個白眼:“臉皮子嫩有什麼用?又不當飯吃。”
好不容易熬過了開臉,接着是上妝。
厚重的粉一層層往臉上撲,嗆得她想打噴嚏又不敢打,生怕把粉震掉了還要重來。
那描眉的嬤嬤拿着黛筆,湊得極近。蘇錦鯉坐得久了,那股子困勁兒又上來了。她的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在雞啄米。
嬤嬤剛畫好左邊的眉峰,蘇錦鯉腦袋猛地往下一沉。
黛筆一滑,一道黑線直接拉到了太陽穴。
周圍響起一片吸氣聲。
描眉嬤嬤的手抖了抖,臉都綠了:“二小姐!您行行好,別睡了!這要是誤了吉時,奴婢們擔待不起啊!”
蘇錦鯉猛地驚醒,看着鏡子裏那條飛出天際的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抱歉,昨晚夢見吃肘子,太累了。”
嬤嬤深吸一口氣,拿帕子擦掉那道黑線,重新開始畫。
等到上口脂的時候,蘇錦鯉終於來精神了。
那是宮裏賞下來的玫瑰胭脂,帶着一股濃鬱的甜香味。嬤嬤用小指挑了一點,剛抹在蘇錦鯉的下唇上,她下意識地伸出舌頭,卷了一下。
甜的。
還帶着果味。
嬤嬤的手僵住了。她看着蘇錦鯉嘴唇上缺了一塊的胭脂,嘴角抽搐:“二小姐……這胭脂,不是吃的。”
蘇錦鯉砸吧砸吧嘴:“味道不錯,能不能再抹厚點?”
嬤嬤的手顫抖着,忍辱負重地又挑了一大塊,迅速抹勻,然後像防賊一樣飛快地收回了手。
妝化好了,接着是更衣。
裏衣、中衣、襯裙、外裙、大袖衫、霞帔……
一層壓着一層,每一層都有繁復的刺繡和沉重的滾邊。蘇錦鯉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層層包裹的粽子,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這也太重了。”蘇錦鯉動了動胳膊,發現抬起來都費勁,“穿成這樣,待會兒怎麼走路?”
“娘娘只需走幾步路便可上轎。”喜娘一邊給她系腰帶,一邊勒緊,“腰要細,才顯得身段好。”
“別勒了!再勒早飯都吃不下了!”蘇錦鯉抗議道。
最後,是那頂鳳冠。
純金打造,上面鑲嵌着九只鳳凰,每只鳳凰嘴裏都銜着一串長長的珍珠流蘇,更有無數紅藍寶石點綴其中。
那老嬤嬤雙手捧着鳳冠,小心翼翼地放在蘇錦鯉的頭頂。
咚。
蘇錦鯉覺得脖子發出一聲脆響。
腦袋瞬間被壓得低了下去,脖頸上的筋都被拉直了。
“我的脖子……”蘇錦鯉用手托着鳳冠,一臉痛苦,“這東西起碼有十斤重!嬤嬤,能不能換個輕點的?比如用木頭刷層金漆那種?”
屋子裏的嬤嬤們沒一個敢接話。
木頭刷漆?
這話要是傳出去,那就是大不敬。
蘇錦鯉還在抱怨:“戴着這玩意兒,以後吃飯還怎麼低頭?一低頭,這珠子不全掉進湯碗裏了?”
喜娘在一旁賠笑道:“娘娘,您入了宮便是主子。主子用膳,自有宮人在旁布菜,喂到您嘴邊,哪需要您親自低頭?”
蘇錦鯉原本還要再抱怨幾句,聽到這話,眼睛瞬間亮了。
她頂着十斤重的鳳冠,猛地轉過頭看着喜娘,動作靈活得驚人:“真的?有人喂?不用自己動手?”
喜娘點點頭:“自然是真的。”
“那敢情好!”
蘇錦鯉鬆開托着鳳冠的手,挺直了腰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重就重吧,爲了這待遇,值得。”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報聲。
“老夫人到。”
屋子裏的丫鬟嬤嬤們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進來。
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的誥命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她的目光落在盛裝打扮的蘇錦鯉身上,眼神裏閃過一絲恍惚。
像。
真像。
若是不開口說話,這就活脫脫是那個驚才絕豔的蘇凌玥。
老夫人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我有話要囑咐二小姐。”
衆人魚貫而出,屋裏只剩下祖孫二人,還有春桃站在角落裏候着。
老夫人走到蘇錦鯉面前,拉起她的手。那只手上戴滿了金玉戒指,有些硌人。
“錦鯉,”老夫人的聲音低沉嚴肅,“這扇門一出,你就不是蘇家的二小姐,而是大衍王朝的貴妃。宮裏不比家裏,那裏步步驚心,一句話說錯,便可能萬劫不復。”
蘇錦鯉眨了眨眼,點點頭:“祖母放心,我會好好吃飯,不亂說話。”
老夫人嘆了口氣。她知道這個孫女腦子簡單,必須要教她一些保命的手段。
“你要記住幾個人。”
老夫人開始傳授她畢生的鬥爭經驗,“皇後娘娘出身王家,乃是世家之首,地位穩固。她在宮中一言九鼎,掌管六宮事宜。你對她,要敬,要順,不可有絲毫違逆。”
蘇錦鯉聽着,腦子裏的轉換器開始工作。
掌管六宮事宜?
那就是管飯的。
她是食堂的大管家。得罪了管家,飯菜肯定就要缺斤少兩。
蘇錦鯉鄭重地點頭:“孫女明白了。皇後娘娘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定把她當親娘一樣供着,絕不給她添堵。”
老夫人見她聽進去了,接着說道:“還有高慧妃。她雖然位份在你之下,但她有太後撐腰,又是陛下潛邸時的老人,性子最是驕縱跋扈。你若是遇上她,能避則避,不要與她爭鋒。”
蘇錦鯉繼續轉換。
驕縱跋扈?
那就是喜歡搶食的。
這種人最討厭,吃飯的時候肯定喜歡霸占好菜。既然她有後台,那我看到她就端着碗躲遠點,去別的桌吃。
“孫女記住了。看到高慧妃,我就繞道走,絕不跟她搶東西。”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最後壓低了聲音,說到了最關鍵的一點。
“至於陛下……”
老夫人的神色變得有些復雜,“伴君如伴虎。陛下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你要懂得揣摩聖意,不可過於諂媚,顯得輕浮;也不可過於疏遠,顯得冷淡。要若即若離,欲擒故縱,方能長久。”
蘇錦鯉皺起了眉頭。
這一條有點難懂。
不可太近,也不可太遠?
她想了想,把這個邏輯套用在了吃飯上。
如果陛下在吃飯,我不能湊太近,顯得像是在討飯;也不能離太遠,那樣夾不到菜。
至於欲擒故縱……
是不是說,陛下讓我吃的時候,我先假裝不餓,等他再勸一次,我再大口吃?
這樣顯得比較矜持?
蘇錦鯉覺得自己悟了。
“祖母,孫女懂了。”蘇錦鯉一臉自信,“對待陛下,要有分寸。該張嘴的時候張嘴,不該張嘴的時候閉嘴。陛下給的賞賜,要先推辭一下再收,不能顯得太貪財。”
老夫人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但仔細一想,似乎也沒什麼大毛病。
對於這個孫女,她也不指望能去爭寵奪嫡,能在這後宮裏平平安安活下去,保住蘇家的顏面,便已是萬幸。
“罷了。”
老夫人拍了拍蘇錦鯉的手背,眼神裏終於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憐惜,“總而言之,記住一句話:少說話,多吃飯,保住性命最重要。只要你活着,安國公府就是你的後盾。”
這句話蘇錦鯉聽得最順耳。
多吃飯,保命。
這是她的強項。
“祖母放心!”蘇錦鯉反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用力搖了搖,“這條家訓,孫女一定刻在腦門上,時刻不敢忘!”
老夫人看着她那雙清澈見底、毫無雜質的眼睛,心裏那些沉重的算計和擔憂,突然輕了一些。
或許,在這充滿了陰謀詭計的後宮裏,這樣一個傻丫頭,反而能活得比誰都好?
“吉時已到——”
門外傳來司禮太監尖細高亢的唱報聲。
老夫人收回手,後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復了那個威嚴的安國公府老太君。
“去吧。”
喜娘走上前,拿起那塊繡着龍鳳呈祥的大紅蓋頭,猛地一揚。
紅色的絲綢緩緩落下,遮住了蘇錦鯉的視線,也遮住了她那張略顯稚氣的臉。
世界變成了一片紅色。
蘇錦鯉在春桃和喜娘的攙扶下,跨出了錦繡閣的門檻。
沉重的鳳冠壓得她不得不挺直脖子,厚重的霞帔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像是一個被精心包裝好的禮物,即將被送往那個全天下最尊貴、也最危險的地方。
一路走到府門口。
鼓樂聲震天響,鞭炮噼裏啪啦地炸開,硝煙味嗆進了鼻子裏。
安國公蘇振雄和夫人站在台階上。
蘇振雄看着那個身穿嫁衣的身影,張了張嘴,想要囑咐幾句光耀門楣的話,卻發現喉嚨裏像是堵了塊石頭。
千言萬語,最後只化作了一聲長嘆。
“上轎——”
蘇錦鯉被扶到了花轎前。
轎簾已經被掀開。
就在她彎腰準備鑽進轎子的一瞬間,她突然停住了動作。
身邊的喜娘嚇了一跳,以爲新娘子要反悔,剛要開口勸慰。
只見蘇錦鯉微微側過頭,隔着蓋頭,把嘴湊到了扶着她右臂的春桃耳邊。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喧鬧的鑼鼓聲中,依然清晰地傳進了春桃的耳朵裏。
“春桃。”
春桃連忙湊過去,眼淚含在眼圈裏:“小姐,您有什麼吩咐?是要帶話給老爺嗎?”
蘇錦鯉的聲音裏透着一股子緊張和嚴肅,比剛才聽老夫人訓話時還要認真。
“我讓你藏在袖子裏的那兩塊醬牛肉幹,你帶上了嗎?”
春桃愣住了。
眼淚還掛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蘇錦鯉沒聽到回答,有些急了:“帶沒帶?我怕路上餓。這花轎要抬兩個時辰呢,沒吃的我可熬不住。”
春桃吸了吸鼻子,強忍着又哭又笑的沖動,重重地點了點頭,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袖口。
“帶了。奴婢還給您揣了個熱燒餅。”
蓋頭下,蘇錦鯉長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
她心滿意足地彎下腰,動作利落地鑽進了花轎。
只要有吃的,去哪兒不是去?
轎簾落下。
八個轎夫同時發力,花轎穩穩地抬了起來。
蘇錦鯉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裏,伸手摸了摸肚子,嘴角勾起一抹期待的笑容。
皇宮,頂級食堂,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