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於那次藏地研學扎實的古建測繪經歷和出色的成果,盛以清回校後不僅順利畢業,更獲得了寶貴的保研資格。
研究生期間,她將全部精力投入學術與專業實踐,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江南水鄉的婉約依賴,眼神裏多了淬煉過的冷靜與堅定。
畢業後,她過五關斬六將,進入了業內頂尖的頭部建築企業豐瑞。
五年的時間,足以讓一條溪流深切峽谷,讓一棵幼苗亭亭如蓋。
在這個崇尚力量、資本與關系,充斥着雄性荷爾蒙與紙醉金迷氣息的行業裏,一個沒有背景的年輕女人,想要立足,談何容易。
初入職場,她經歷過甲方的刻意刁難,遭遇過合作方隱含輕視的調侃,也被同期進入的男同事試圖搶奪過項目主導權。
酒局上,有不懷好意的勸酒;會議室裏,有對她專業能力的質疑。
但盛以清不再是那個在藏地酒店房間裏,只會蜷縮哭泣的女孩。
她學會了在酒桌上得體地周旋,既能守住底線,又不至於拂了對方顏面;她用在藏地磨練出的、比許多男同事更堅韌的毅力,啃下最難的現場勘察和結構難題;她用精準到無可挑剔的圖紙、縝密邏輯支撐的方案,一次次讓質疑者啞口無言。
她漸漸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
她不像一些女同行那樣刻意模仿男性的強硬,也不依靠所謂的“女性魅力”走捷徑。
她冷靜、專業、條理清晰,對細節有着近乎偏執的追求,對材料和空間有着源自天賦的敏感。
她可以穿着簡潔利落的西裝,在工地與工人清晰溝通技術細節;也可以身着優雅得體的套裝,在匯報廳裏,用沉穩自信的陳述,打動最苛刻的評審。
她成了公司裏一個特別的存在。不是依附於任何人的藤蔓,而是一株自己就能撐起一片天空的木棉。
畢業五年時間,當初那個會因爲愛情破滅而買醉崩潰的小鎮女孩,已經消失在了時光的洪流裏。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經濟和精神上都徹底獨立,在專業領域內擁有不容小覷話語權的成熟女性——盛以清建築師。
在上海總部的咖啡間,或者是在某個項目駐地的臨時辦公點,這樣的場景時常上演。
當盛以清以過人的專業能力、冷靜的現場判斷,再次漂亮地拿下某個難啃的節點,或是在匯報中以無可挑剔的邏輯與氣場征服了甲方時,一同合作的秦振閔總會抱着手臂,看着這個師妹,眼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用他那特有的、略帶調侃卻絕無輕浮的語氣說:
“師妹真是鶴立雞群。”
這句話,剝離去字面的曖昧,更多是同行強者之間的一種由衷認可。
他看着她在這片男性主導的領域裏,硬生生憑實力開辟出自己的天地,那份獨特與耀眼,確實如同鶴立雞群。
盛以清聞言,通常只是從圖紙或屏幕前抬起頭,回以淺淺一笑。
她往往會一邊整理手邊的文件,一邊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接話:“小雞,請來一杯咖啡。”
他們先後進入這家頭部企業,數年間,在不同的項目上協同作戰,彼此早已形成了深厚的信任與默契。
秦振閔欣賞她的才華與堅韌,盛以清也尊重他的沉穩與可靠。
他們是彼此在職場叢林中可以放心托付後背的同伴,這種關系,比所謂的“鶴立雞群”更加牢固和珍貴。
只是,在某些加班的深夜,當她獨自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腳下這座不夜城的璀璨燈火時,偶爾會有一瞬間的恍惚。
江南的煙雨,藏地的星空,那個曾經陽光朝氣最終卻面目可憎的戀人,還有那個迷亂的夜晚……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那些過往,被她深深埋藏,不曾與人言說,也似乎不再能輕易觸動她。它們成了她建築內核裏,最隱秘、也最堅硬的承重結構,支撐着她,在這個偌大的、復雜的世界裏,步履不停,一路向前。
當行業內的同儕們如同候鳥般爭先恐後涌向東部沿海那片喧囂而飽和的紅海,在密集的城市森林裏爭奪着每一寸設計空間時,盛以清卻做出了一個讓許多人意外的決定。
她服從公司的戰略安排,平靜地收拾行囊,將目光投向了廣袤、原始而充滿挑戰的新疆地區。
戈壁的蒼茫、雪山的凜冽、草原的遼闊和荒漠的孤寂……這裏的項目,往往伴隨着更復雜的地質條件,更嚴酷的氣候環境,更漫長的供應鏈,以及需要更深切理解和尊重的、多元的民族文化與信仰。
但盛以清在這裏,找到了一種奇異的歸屬感。
當她站在帕米爾高原的烈風中,勘測一個即將興建的邊境文化中心時,那稀薄的空氣、刺目的陽光,恍惚間與五年前那個藏地的清晨重疊。只是這一次,她手中緊握的不再是迷茫與傷痛,而是確定無疑的圖紙和測量儀。
當她深入塔克拉瑪幹沙漠的邊緣,爲一座即將煥發新生的傳統村落做更新規劃時,她學會了如何與當地的維吾爾族老人用簡單的詞匯和手勢交流,理解他們對“家”和“聚集”的空間需求。那些夯土建築原始的智慧,給了她許多現代都市設計之外的靈感。
這少有人走的路,雖然艱辛,卻讓她走出了屬於自己的、無法被復制的寬度和深度。
這個傳聞不知從何處興起,卻像戈壁灘上的風,無孔不入,迅速在圈內隱秘地流傳開來。
“聽說了嗎?那個總是跑西部的盛工,有個兒子,四歲了。”
“真的假的?沒見她結過婚啊……”
“說是跟着父親養在新疆,藏得可深了。”
“怪不得她老是往西部跑,服從安排是假,看兒子才是真吧?”
“一個單身女人,帶着個孩子……嘖嘖,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
竊竊私語在酒會角落、在項目間隙、在網絡的匿名群裏流淌。
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時,便多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揣測、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在這個看似開放、實則對女性依舊苛刻的行業裏,一個“單身母親”的身份,尤其是孩子父親成謎的情況下,足以成爲一些人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甚至可能成爲攻擊她專業形象的暗器。
消息傳到盛以清耳中時,她正在審核一份新疆項目的施工圖。握着觸控筆的手指只是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流暢的滑動。她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沒有抬頭,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冷的寒意。
她沒有憤怒地去追查源頭,也沒有急切地向任何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