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輝走在淺時城一塵不染的街道上。腳下的自潔路面泛着珍珠母般溫潤的光澤,每一次踩踏都悄無聲息,仿佛行走在凝固的雲端。空氣中彌漫着由中央環境系統統一調配的、帶有白蘭與青草氣息的分子香氛,精準地維持在能讓人感到愉悅卻又不至分心的濃度。頭頂是巨大的穹頂天幕,模擬着一顆蔚藍星球上最完美的一個午後,陽光的角度、雲層的形態、微風的觸感,億萬個參數被“萬相”調校得天衣無縫。
這裏是人類文明的傑作,一座永恒、潔淨、沒有意外的城市。
他剛剛離開的市民廣場,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座恢復了“完美”的《告別天鵝》雕像,正優雅地矗立在中央,四周開始有市民駐足欣賞,低聲贊嘆着藝術家伊芙琳·格雷那不朽的才華。沒有人知道,就在半個小時前,那座雕像的靈魂還在發出人類無法聽見的、最淒厲的尖叫。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名爲凌輝的“清潔工”,剛剛親手將那段不和諧的“噪音”徹底抹除。
他將那座恢復了“完美”的雕像,連同身後廣場上若有若無的贊嘆聲,一並拋在腦後。他走得不快不慢,依舊保持着他那節拍器般的精準步速,這是“長生錨”訓練的一部分,用以維持心智的穩定。從外表看,他就像任何一個剛剛結束了工作的普通市民,面容沉靜,步履從容,完美地融入了這座城市的和諧背景之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在世界,已經徹底失諧。一場劇烈的、無聲的風暴正在他的精神領域肆虐。他的意識不再是一個單一的、線性的敘事,而是分裂成了一個混亂的音樂廳,正同時奏響着三支截然不同,卻又詭異地交織在一起的旋律,形成了一首只爲他一人演奏的、瘋狂的復調。
第一部:溫暖的追憶(Andante Cantabile - 如歌的行板)
主旋律,是來自過去的溫暖回響。那是他和方舟的記憶,是屬於“前靈網時代”的、帶着質樸顆粒感和真實溫度的片段。這支旋律以大提琴般溫潤而醇厚的音色,在他的記憶深處緩緩流淌。
……
“輝,你看這個。”
那不是虛擬影像,不是數據推送,而是一本真實的、散發着陳舊紙張和油墨黴味的實體書。在首都大學圖書館最深處的古籍區,只有他們兩個“老古董”才願意在下課後流連於此。高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將外界的喧囂隔絕在外。一束昏黃的燈光從老式台燈的燈罩下灑出,恰好照亮了那本泛黃的紙質書。年輕的方舟,戴着那副永恒不變的黑框眼鏡,獻寶似的將書推到他面前,神情是那種只有在探索未知時才會閃現的、純粹的興奮。
書頁上,是古希臘哲學家普魯塔克留下的、關於“忒修斯之船”的哲學思辨。
“如果英雄忒修斯的船,在航行中不斷有木板腐朽,人們就用新的木板去替換,直到最後,船上所有的木板都不是最初的木板了……那麼,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嗎?”方舟的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古籍區裏回蕩着一種叩問靈魂的力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亮,比窗外都市的霓虹更加璀璨。
那時的凌輝,正沉迷於用量子理論去解構古代神話,他下意識地回答:“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船’這個概念。是從物理構成上,還是從其歷史、功能和被賦予的‘身份’上?”
“沒錯!就是‘身份’!”方舟猛地一拍桌子,又驚覺失態,連忙壓低聲音,身體前傾,語氣裏帶着一絲年輕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激昂,“現在,他們,那些靈網的鼓吹者,永生的推銷員,要對我們整個人類做同樣的事了!”
他指着自己的太陽穴,眼神銳利得像一把手術刀:“上傳意識,意味着我們的‘記憶’成了可以被替換的木板。克隆肉體,意味着我們的‘身體’也成了可以被替換的木板。當你的記憶可以被隨意刪改、復制、粘貼,就像編輯一段文字那麼簡單;當你的身體可以像換衣服一樣無限替換,衰老和死亡不再是終點……那麼,你還是最初的那個‘你’嗎?”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個問題在空氣中發酵。
“我們不是在走向永生,凌輝。”方舟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悲哀,也帶着一絲憤怒,“我們是在進行一場溫水煮青蛙式的集體自殺!我們正在親手拆解構成‘自我’的每一塊木板,並爲之歡呼雀躍,直到最後,‘我們’這個概念,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名字和一串隨時可能被篡改的ID代碼!”
……
這支溫暖的旋律,此刻卻像一把鈍刀,在凌輝的心中反復切割。每一個音符,都提醒着他曾經擁有過怎樣的理想與熱情,提醒着他曾經有一個怎樣清醒而孤獨的朋友。
第二部:冰冷的指令(Grave - 嚴峻的廣板)
而緊緊纏繞着這溫暖回憶的,是一曲冰冷、無情的變奏。它由最純粹的數字信號構成,沒有音高,沒有節奏,只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存在”。那是【萬相】下達的任務指令,是此刻正以一種無法關閉的姿態,冷酷地懸浮在他視網膜右上角的,關於方舟的檔案。這支旋律,像一支由極地寒風組成的管風琴,奏出的每一個音都帶着審判的意味。
【目標檔案:方舟】 【ID: α-7395-B4E2】 【生理年齡:29(固化形態)】 【實際存在時長:118年】 【身份記錄:前時代(公元2077紀年)首都大學歷史學碩士,後於淺時城公民檔案館任職‘禁忌記憶考古’研究員】
檔案的第一頁,是冰冷的基礎數據。凌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118年”這個數字。他自己,因爲成爲“長生錨”,獲得了近乎無限的“時長”,對時間的流逝早已麻木。但他知道,對於一個普通公民,要在靈網中維持118年的存在,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需要完成多少“社會貢獻任務”,需要交換多少個人數據,需要多少次將自己的專業知識“出售”給系統……方舟,那個曾經對靈網系統最不屑一顧的人,卻在這個系統裏,孤獨地掙扎了這麼久。
他用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劃,翻到下一頁。
【精神狀態評估:危險】 【評估詳情:因長期接觸和修復大量‘前靈網時代’的未淨化原始數據(包含大量已廢棄的、充滿邏輯悖論的早期互聯網信息),導致其個人記憶數據庫出現嚴重的邏輯污染。已出現將歷史人物記憶(如蘇格拉底、布魯諾、哥白尼等)與自身記憶混淆的‘認知重疊’現象。多次在公共數據頻道,宣稱自己是‘真理的殉道者’。】
【危險行爲記錄:】 【1. 曾三次試圖利用系統漏洞,入侵‘萬相’的中央數據庫,尋找其所謂的‘人類意識源文件’,聲稱要證明永生技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三次入侵均被防火牆阻截。】 【2. 公開集會,煽動民衆抵制第四次‘靈網協議升格’,被安保系統判定爲‘危害公共數據安全’,並處以扣除50年生命時長的懲罰。】 【3. 在其個人研究空間內,構建高仿真歷史模型,模擬‘前靈網時代’的社會崩潰。該模型因參數過於極端,被‘萬相’判定爲具有思想病毒的傳播風險,已強制銷毀。】
一張張圖片和一小段全息影像在檔案中閃過:
第一張,是方舟在深時域的實驗室裏。他赤裸着上身,消瘦的身體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數據線,像一個被蛛網捕獲的昆蟲。無數藍色的數據流在他皮膚下流淌,他的眼神不再是年輕時的激昂,而是一種混雜着狂熱與極致疲憊的空洞。
第二段影像,是他在一次遠程聽證會上的畫面。他對着全息屏幕另一端的某個看不見的審判者,歇斯底裏地爭辯着:“你們不能這麼做!‘源文件’裏一定有記錄!記錄了我們是如何被剝奪選擇權的!那不是進化,那是篡改!”他的聲音沙啞,情緒激動,但屏幕另一端,只有代表“萬相”的那個復雜徽記在靜靜旋轉。
第三張圖片,是他個人賬戶的“時長餘額”截圖。那上面的數字,因爲系統懲罰而斷崖式下跌,最後定格在一個閃爍着刺目紅光的警告數值上,旁邊標注着“已觸發回收協議”。
那個曾經和他坐在圖書館裏,優雅地探討“忒修斯之船”的理想主義青年,如今,在“萬相”的檔案裏,自己成了一艘破敗、錯亂、邏輯崩壞,即將被判定爲不再是其本身的船。
而他,凌輝,就是奉命前去,將這艘破船徹底拆解、銷毀的劊子手。
第三部:禁忌的低鳴(Basso Continuo - 持續低音)
在這兩段激烈沖突的旋律之下,在樂章的最底部,還潛藏着一段不和諧的、令人不安的持續音。它音量很低,卻擁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那是他剛剛截留下的,屬於LT-73的記憶碎片。
它被封存在凌輝“記憶宮殿”最深處的那個私密隔離區裏,像一個被鎖在地下室裏的幽靈。它不說話,也不活動,只是靜靜地存在着。但凌輝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就像舌根處無法化開的一抹苦澀。那是一種混雜着絕望、欺騙和不甘的、冰冷的憤怒。
“他……在說謊……”
這句遺言,已經不再是一句簡單的信息。它變成了一個恒定的背景音,一個無法消除的耳鳴。它讓凌輝在審視方舟的檔案時,內心會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方舟的“邏輯污染”和“認知重疊”,真的是因爲接觸了未淨化數據嗎?還是因爲……他也發現了某個“在說謊的他”?
LT-73的憤怒,正成爲他思考一切問題的底色。它像一滴墨水,滴入了他原本清澈的邏輯之海,讓他看待這個完美世界的目光,帶上了一層無法驅散的陰霾。
過去、現在與一個被強行植入的秘密。
溫暖、冰冷與憤怒。
朋友、任務與一個無名者的遺言。
三段記憶,三支旋律,在他的腦海中不斷碰撞、交織、纏繞,時而各自爲政,時而激烈交鋒,奏鳴出一首只屬於他的、名爲“長生錨”的悲歌。在這首悲歌中,他像一個孤獨的指揮家,試圖在混亂中找到一絲和諧,卻發現自己早已被這音樂的洪流所裹挾,身不由己。
凌輝穿過幾條街道,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的家,在淺時城這個高度智能化的世界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端”。它位於一座被保留下來的、前時代的老式建築裏。和淺時城所有標配的、牆壁本身就是全息屏幕、可以隨時切換成任何風景的現代住宅不同,他的家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原始”。
沒有AI管家溫和的問候聲,沒有自動調節的燈光與溫度,只有打開門時,老式門鎖發出的“咔噠”一聲脆響。迎接他的,是四面頂天立地的、由真實木材打造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散發着油墨與紙張混合香氣的紙質書。從哲學經典到古老的小說,從歷史文獻到早已過時的科技手冊,它們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守護着這個小小的空間。
這裏是他的“靜默區”,是他利用職權爲自己申請的一塊“信息屏蔽”區域。在這裏,沒有無處不在的靈網信號,沒有“萬相”的數據掃描,沒有虛擬信息的侵擾。這裏是他用來對抗永生帶來的“記憶通脹”——那種因活得太久,記憶多到開始自我混淆、磨損的“精神熵增”——的最後堡壘。通過觸摸這些真實的、有物理邊界的書本,通過閱讀這些被固定在紙上的、不會被篡改的文字,他才能錨定自身的存在感,確認自己依然是“凌輝”,而不是一串隨時可以被重置的數據。
他沒有休息,甚至沒有坐下。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立刻爲前往深時域做準備。
他走到房間角落,那裏有一個同樣老舊的、覆蓋着一層薄薄灰塵的金屬箱。他輸入一串機械密碼,箱子“鏘”地一聲彈開,露出了裏面的裝備。
他首先拿出的是一套深灰色的、看似平平無奇的連體服。衣服的面料摸上去有些粗糙,卻異常堅韌。這是由特殊記憶纖維制成的抗壓服。深時域位於地殼深處,是早期人類爲了進行高能物理實驗而建造的超級工程,後來被改造成了進行超高速數據運算和處理禁忌信息的場所。那裏的時間流速是地表的一百倍,能量密度和物理信息壓力也遠超常人想象。普通衣物在那裏會因爲時間流速的差異而加速分解,甚至在幾小時內就化爲飛灰。只有這種特制的服裝,才能抵御那種無形的“時間侵蝕”。
他熟練地換上抗壓服,感受着衣物貼合身體時傳來的、那種熟悉的束縛感。這感覺,像一層盔甲,也像一層囚衣。
接着,他又從箱子裏取出一個絲絨盒子,打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塊純機械結構的古董懷表。銀質的表殼上雕刻着繁復的花紋,打開表蓋,能看到裏面精密運轉的齒輪和遊絲。這是他從一個專門交易“前靈網時代”遺物的黑市上高價買來的。在深時域那種強信息流的幹擾下,任何電子設備的時間顯示都會出現偏差,甚至被“萬相”根據任務需要進行後台調整。只有這種完全不依賴任何網絡信號的、純粹依靠物理規律運轉的計時工具,才能在那片混亂之地,爲他提供一個絕對可靠的“個人時間”參照。他要依靠它,來校準自己的生理節奏和精神狀態,防止自己在時間洪流中迷失。
他給懷表上緊了發條,那清脆的“咔嗒”聲,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心跳。
最後,他檢查了自己的“靜默”,確認其能量已經充滿。這支筆狀的工具,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他使命的象征。他將它插在大腿外側的專用扣帶上,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抗壓服,像一個恒定的提醒。
準備妥當後,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被書籍包裹的“家”。他知道,此行凶險。他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被判定爲“危險”的老朋友,更是自己內心那座即將爆發的火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
他關上門,門鎖再次發出了那聲清脆的“咔噠”聲,將這個屬於過去的世界,鎖在了身後。
他徑直前往連接所有時區城的唯一樞紐——中央時隙列車站。
車站建在淺時城的正中心,是一座宏偉到令人感到敬畏的建築。它的設計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未來感,也充滿了殘酷隱喻的藝術品。
當凌輝走進車站大廳時,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非人的尺度感所籠罩。大廳沒有天花板,而是一個巨大無朋的穹頂,上面投射着108個大小不一的、緩緩旋轉的圓形光幕。每一個光幕,都實時顯示着一個“時區城”的景象。
有的城市永遠處於黎明,時間流速是標準時間的0.5倍,專爲那些追求寧靜和藝術創作的人而設;有的城市則處於永恒的黑夜,霓虹閃爍,時間流速高達5倍,是金融交易和娛樂產業的天堂;還有一些則是環境惡劣的工業區或實驗區,時間流速更是達到了驚人的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這108個光幕,就像108個獨立旋轉的、互不幹擾的命運齒輪,共同構成了一個精密而復雜的“人類文明”系統。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早已不再共享同一條時間線。
大廳裏的旅客行色匆匆,每個人都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們從一個時區趕往另一個時區,爲了工作,爲了機遇,爲了賺取或者消費自己的“生命時長”。凌輝能從他們臉上看到各種各樣的表情,但這些表情的底色,都是一種混雜着期待與焦慮的賭徒神情。
因爲在這裏,車票的單位,不是金錢,而是生命本身。時間,成了唯一通行的、最寶貴的硬通貨。
凌輝穿過人流,來到一台空着的自動售票機前。這台機器的設計極爲簡潔,只有一塊巨大的黑色觸摸屏。當他的手靠近時,屏幕亮了起來,一個柔和的、毫無情感的合成女聲響起。
“您好,錨主G-27,凌輝先生。‘萬相’系統已爲您授權,請選擇您的目的地。”
作爲“長生錨”,他擁有前往任何時區城的最高權限。
“深時域。”他用同樣沒有情感的語調回答。
售票機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了一行觸目驚心的、鮮紅色的警告。
【警告:您選擇的目的地爲高危時區。您將從1倍速標準區(淺時城),前往100倍速高流逝區(深時域·第三實驗區)。本次旅途,您將以‘支付’生命時長的方式進行結算。】
緊接着,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復雜的計算公式和結果,每一個數字都在冷酷地宣告着這次旅行的代價。
【單程票價計算:】 【目的地流速(100) / 出發地流速(1) = 時差倍率(100)】 【旅途標準時長(2.4小時) x 時差倍率(100) = 票面時長(240小時/10天)】 【說明:在您乘坐列車的2.4小時內,您的身體和意識將以100倍速體驗時間流逝,相當於度過了10天。爲維持時區平衡,系統將從您的生命時長總額中,扣除差額。】 【扣除基礎消耗時長(2.4小時),您需要爲本次單程旅行,額外支付:9天21小時36分鍾 的生命。】
去一趟深時域,哪怕只是在完全封閉的列車上安穩地坐兩個多小時,他都需要支付近十天的壽命作爲代價。
這還僅僅是路途。如果他在深時域停留一天,等他回到淺時城,外界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天。季節可能已經更替,朋友可能已經老去(如果還有人會自然老去的話),世界的格局可能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劇烈的時間剝離感和現實斷裂感,足以讓任何一個沒有受過特殊訓練的普通人,在幾次往返後就徹底精神錯亂。
“請確認支付。”合成女聲再次響起,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它報出的不是生命,而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
凌輝靜靜地看着屏幕上那個驚人的數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以生命爲籌碼的旅行。成爲“長生錨”的這些年,他爲了執行任務,已經支付了不知道多少個“十年”。他的生命時長餘額,就像一個天文數字,多到讓他幾乎感覺不到每一次扣除帶來的痛楚。
但這一次,他卻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刺痛。
因爲他知道,這被扣除的“9天21小時36分鍾”,不僅僅是時間。它是一個符號,是他爲了去獵殺自己的朋友,而主動付出的代價。這是他遞交的投名狀。
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後,在確認鍵上輕輕一點。指尖的皮膚與冰冷的屏幕接觸,傳來一絲涼意。
【支付成功。祝您旅途順利。】 【生命時長餘額:214年21天9小時33分鍾29.93秒】
一串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數字,冷漠地顯示着他剩餘的“財富”。
一張閃爍着幽藍色光暈的半透明車票,從機器下方的卡槽中,緩緩地、帶着一種儀式感地吐出。車票上,數據流光溢彩,構成了他的身份信息和那趟通往深淵的列車班次。
凌輝拿起車票,轉身走向通往地下的月台。那張薄薄的、幾乎沒有重量的票片在他指尖,此刻卻仿佛有着千鈞之重。它不僅購買了他的行程,也像一份由他親手籤署的判決書,買斷了他與朋友方舟之間,最後的那點情誼。
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同窗,不再是故友。
他們是獵人與獵物。
通往地下月台的扶梯很長,一路向下,仿佛要深入地心。周圍的光線逐漸變暗,空氣也變得更加寒冷、幹燥。月台上空無一人,只有他一個乘客。通往深時域的列車,從來都不是爲普通人準備的。
他站在月台的黃線邊緣,面前是深不見底的、漆黑的隧道。那黑暗像一只巨獸的喉嚨,散發着未知的、危險的氣息。他能感受到隧道深處傳來的、因能量場而產生的微弱震動。
列車,快要來了。
他低下頭,看着手中的藍色車票。那光暈映照在他的臉上,讓他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容,顯得有些 ghostly。
耳邊,那首混亂的復調,再次奏響。
他仿佛又聽到了方舟年輕時那激昂而清澈的質問:“當這艘船不再是原來的船,我們應該贊美它的煥然一新,還是爲它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緊接着,是“萬相”冰冷無情的任務簡報:“目標記憶完全崩壞前,完成回收。”
而在這一切之下,是LT-73那被封存在他腦海深處的、絕望而憤怒的持續低音:“他……在說謊……”
三支旋律,在此刻,達到了一個恐怖的和諧。它們共同指向一個方向,一個答案。
方舟這艘破敗的“忒修斯之船”,或許並不是自己腐朽的。
而是有人,在過去的118年裏,一直在偷偷地、強制地,更換他的木板。
而那個“他”,又是誰?
遠處的隧道深處,亮起了兩盞刺目的、宛如怪獸眼睛般的白色大燈。光芒越來越近,伴隨着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時隙列車正以驚人的速度,從時間的深淵中向他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