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呢?”其中一個權貴二代拿着酒杯,然後跟坐在他身旁的沈小將軍勾肩搭背。
這沈星灼從小在邊關長大,直至前兩年才回京城,自幼便因關外民風彪悍,又本就是軍旅出身,才幾歲而已就敢拿刀子捅人。
等十來歲時就已自己拼出一個少將軍的名頭,而今也不過才滿二十一而已,可任誰見了不得誇幾句後生可畏。
可最近這小將軍心不在焉,自從那日驚鴻一瞥,在鄭家見了鄭衍琛那個‘小表妹’,他這心裏就跟塞了事兒似的,總歸是有點子惦記。
若問原因,大抵是當時那人一臉脆弱,就好像一件美麗的瓷器,可那渾身崩潰,破碎,心如死灰,也着實是叫人印象深刻了些兒。
沈星灼飲了一口酒,手執那白玉杯,想了半晌又忽然問:“那金陵顧家又是怎麼一回事?我記得那金陵儒商顧硯秋,不一直以和爲貴?哪怕商人逐利,但也從未與人結怨。”
所以那麼一個老好人,還是一個出了名的大善人,往年天災水患,捐銀捐糧,名傳天下樂善好施的一家子,怎就突然叫人一把大火燒光了?
而且還只剩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孤女,也只能千裏迢迢來京城,然後投奔那鄭家。
旁邊那人跟他關系好,但一聽這話也只能聳聳肩,“誰知道呢?不過你問這個幹什麼?”
“……隨口一提,”眉梢一挑,之後沈星灼又拿起了白玉杯,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行了,我明兒還得帶人巡城呢,這京城也真是無趣得很,半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關外呢。”
接着他甩了甩胳膊,又按着膀子活動一下,跟人告別後,就這麼一臉輕佻,又晃晃悠悠地轉身走出了酒樓。
可打道回府時,他人騎在馬上,手握繮繩搖搖晃晃,忽然餘光一瞟。
然後他就有點愣住了。
“嗯?”
是鄭衍琛那個‘小表妹’?
金陵儒商顧硯秋之女,顧沉瑾。
“……”
深夜的巷子裏,這場雨下個沒完沒了,沉瑾緊緊攥着那支染血的簪子。
她手上,袖子上,還有衣擺上,也沾了零零星星的一些血,全是那個胡光宗的血。
——胡光宗,這人活在三百年前,可那個三百年後的奸相胡伯庸,是這胡光宗的後世孫。
隔了整整三百年,沉瑾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心裏的仇恨也完全沒辦法放下。
已經發生過的那些事兒,一直都像個血淋淋的烙印,狠狠地拓印在她心上,根本就沒辦法磨滅。
甚至對她來講,那也不過是不久之前才剛發生過的事情,大禍如山崩,抄家滅門,然後父母兄長就全被送上了斷頭台。
可如果她在這三百年前殺了胡光宗,沒了胡光宗這個太祖爺,那三百年後自然也就沒有那個奸相胡伯庸,那是不是就能保住遠在三百年後的爹爹和娘親?而自己一家,也不必含冤入獄,能避開前世的死劫?
不,忽然又想起三百年後的那個南雁狗皇帝,帝王之貪難以改變,而她自己!三百年後的她自己!……
沉瑾又重重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眉眼間陰鬱凝結,那些太過沉重的痛楚,幾乎要化爲血,從心底裏流淌出來。
其實自從上輩子宋家出事後,沉瑾心裏就一直有個模糊的念頭。
‘……是我嗎?怪我嗎?其實是我害了爹娘他們嗎?’
上一世她爹宋耀金,尊爲南雁首富,可事實上,在沉瑾八歲之前,宋家也僅僅只是一個小門小戶。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哪怕略有薄產,但也遠遠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富賈之列。
是因爲沉瑾,她八歲那年見別人乘着一輛漂亮的馬車,於是她也想要,但並沒有跟家裏人講,而是拿着自個兒攢下的壓歲錢,悄悄讓幾個丫鬟買了批絲帛,然後又隔了大半年,讓人帶着那批絲帛跑了一趟沒有絲帛的南疆草原。
奇貨可居!
所以那些絲帛的價值一下子翻了八十來倍,進貨時僅僅只花了二百八十兩白銀,可回來時那幾個丫鬟,下人,以及隨行護送的馬夫,居然足足帶回兩萬四千多兩白銀。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沉瑾也是從那一年開始,逐漸經手家業,接着店鋪、作坊,糧莊布莊酒樓客棧,幾乎是一家接一家地開,如雨後春筍挨個兒地往外冒,甚至還慧眼識珠,搶先抄底買幾個礦苗,金礦銀礦,生銅生鐵,挨個兒地開采出來。
宋家因她一人門楣大興,幾乎每隔幾天,就有大把大把的金銀譁譁進賬,而每隔十天半個月,她宋家資產就能翻上一番、兩番,甚至翻上個成千上萬倍。
“我們瑾瑾生來就是一個聚寶盆!這是財神轉世!不愧是我宋耀金的閨女!……光宗耀祖,光耀門楣!能得瑾瑾是我宋家之幸,是我宋耀金天大的福氣!……”
昔日爹爹的驕傲,娘親的寵愛,兩位兄長的愛護,甚至是嫂嫂的偏愛,她還全都記得。
所以是沉瑾,成就了宋家的巨賈之名。
可就算攢下海量家財又如何?天子皇家,一道聖旨,她多年心血立即成了別人的錢袋子,然後就是一場殘忍無情的蠻橫收割,且無處講理,只能聽之任之。
當權者想殺就殺,想剮就剮!縱爲商賈巨富,可依然得看人臉色,縱使金山銀山富甲天下,可只要皇家想要,她宋家就必須得給!
而帝王貪婪,還偏要扯上一張遮羞布,所以才污蔑通敵叛國,所以爲保全天子皇家的臉面,她宋家就非死不可!?
這是沉瑾第一次殺人,前世今生兩輩子,全加在一起的第一次。
以往就算有些沖突爭鬥,爹娘兄長也能先一步爲她解決,她除了斂財之外,一直都被家裏護得很好。
甚至爲了避免外人行刺,爹爹宋耀金以首富之名行走在外,爲了幫她撐起一片天,不惜讓他自己成個活靶子。
可此刻,漸漸的沉瑾彎下腰,顫抖着把整張臉埋進了臂彎。
然後又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甚至咬出血來。
她該怎麼辦!她到底應該怎麼辦?她最大的仇家,影響所有的關鍵,或許根本不是三百年後的那個奸相胡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