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意難違,近幾日暴雨傾盆。
工坊早就停了,家家戶戶的鹽罐子見了底,連鹽粒子都刮不出來。
城中最大的糧商孫萬貫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他囤積的私鹽價格抬到了天上。
一兩白花花的銀子,只能換回半斤粗糲的鹽,並且只收現銀,連銅板都不要。
對於那些本就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民而言,這無異於要他們的命。
買不起鹽,人就渾身乏力,幹不了活,連飯都吃不下去。
絕望之下,有人去舔富戶牆角滲出的鹽鹼,更多的人只能圍着公用的鹽磚,像牲口一樣伸出舌頭,換取一絲微不足道的鹹味。
一個令人心碎的消息在小巷間悄悄傳開。
張家那個三歲的娃兒,因爲缺鹽哭鬧得幾近昏厥,他那被逼到絕路的母親,竟含淚用自己的尿浸溼了一塊布,塞進孩子嘴裏讓他吮吸。
這消息像一根淬了毒的針,扎進了北涼王府,也扎進了蕭北辰的心裏。
“啪!”一聲脆響,他手中那只青瓷茶杯應聲而碎,溫熱的茶水混着碎瓷濺了一手。
他卻恍若未覺,猛地轉身,猩紅的眼眸盯住了身旁的小豆子:“咱們庫裏還有多少粗鹽?”
小豆子被他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回道:“回......回殿下,上次爲了給開荒的百姓兌換工分,已經用去了大半......現在......現在只剩下三斤六兩了......”
三斤六兩。對於偌大一個北涼城,不過是杯水車薪。
蕭北辰的目光掃過窗外連綿的雨幕,沉默了片刻,眼中翻涌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
當晚,平日裏早已熄火的王府廚房,卻是燈火通明。
蕭北辰親自坐鎮,指揮着手腳最麻利的李瘸子。
幾張廢棄的鐵皮,在李瘸子叮叮當當的敲打和焊接下,很快變成了一個結構雖然簡陋但足夠實用的烤爐。
蕭北辰將那僅有的三斤六兩粗鹽小心翼翼地倒進一個大盆,隨即抓起幾大把面粉混了進去。
他要將這有限的鹹味,最大化地分散開來。
爲了增加風味和飽腹感,他又命人加入了在王府角落裏挖來的野蔥末,以及一種用幹辣椒磨成的辣灰。
水、面、鹽、蔥、辣,所有材料被充分揉捏,再被他親手搓成一個個拇指大小的餅狀。
這些小餅被整齊地碼在鐵盤上,送入那簡易的烤爐。
很快,一股混合着焦香、鹹香、蔥香和微辣的奇特氣味,穿透了溼冷的雨夜,彌漫開來。
“這叫‘鹹香餅’。”蕭北辰拿起一枚剛出爐、還燙手的餅,對圍在身邊的幾個下人說道,“小豆子,天一亮你就帶人去街上,立下新規矩。”
他掰開餅,露出裏面均勻分布的青色蔥末和紅色辣灰,語氣沉穩有力:“凡是手持墾荒積分一分者,可來王府兌換鹽餅一枚。沒有積分的,拾十斤廢鐵來,可換五枚。若有能舉報私鹽窩點,一經查實,直接獎五十枚!”
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
小豆子挎着一個裝滿了鹹香餅的大籃子,站在王府門口,扯着嗓子沿街叫賣:“王爺出品,鹹香餅!絕不加毒,童叟無欺!吃了不渴、渾身有力氣、還能攢着換鋤頭嘞!”
起初,圍觀的百姓們將信將疑。
王爺自己都窮得叮當響,哪來的好心?
這餅裏,莫不是摻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人群竊竊私語,卻無人敢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就在這時,一個被飢餓和缺鹽折磨得面黃肌瘦的老農,顫巍巍地從懷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工分券。
“殿下......我......我換一枚。”
小豆子立馬遞過去一枚熱乎乎的餅。
老農捧着那枚小小的餅,仿佛捧着稀世珍寶。
他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口,咀嚼的動作瞬間凝固了。
下一秒,兩行渾濁的老淚“唰”地淌了下來,哽咽着道:“鹹的......是鹹的!香!多少年沒嚐過這麼實在的鹹味了!”
這一聲哭喊,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
消息瞬間炸開!
“是真的!王府的餅是鹹的!”“吃了還能有力氣!”
原本還在觀望的人群瘋了一般涌上前來,隊伍從王府門口一直排到了街尾。
更有那膽子大的半大少年,竟學着書上看的土法,成群結隊去挖老城牆下的硝土,用破鍋燒水熬出粗鹼,也跑來換餅。
蕭北辰竟也點頭應允,只要是能提供基礎原料,皆可兌換。
孫萬貫的府邸內,聽着下人的匯報,他氣得將心愛的紫砂壺摔了個粉碎。
“蕭北辰!你個黃口小兒,壞我好事!”他勃然大怒,當即派出家丁打手,要去砸了王府的攤子,同時散布謠言,說“王府的餅裏摻了迷魂藥,吃多了會變成傻子”。
然而,家丁們還沒靠近王府百米,就被手持鋤頭扁擔的百姓們給圍了回來,差點被打斷腿。
至於謠言,更是起到了反效果。
第二天,排隊的人非但沒少,反而更多了。
隊伍裏的人議論紛紛:“要是真有毒,王爺自己咋天天啃?我親眼看見小豆子給王爺送餅當午飯!”
“就是,吃了這餅,我感覺挑水的力氣都回來了,管他什麼迷魂藥!”
就在鹹香餅的需求達到頂峰之時,蕭北辰卻突然下令,暫停兌換。
一張新的告示貼在了王府門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鹽餅產能不足,爲惠及全城,現開啓‘代工合作’。凡家有爐具、願出人出力者,皆可向王府申請成爲‘特約作坊’。王府提供標準配方,每烤制百餅,可自留三十枚作爲抽成,其餘七十枚上交王府統一銷售。”
這告示一出,李瘸子第一個紅着眼眶報名。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家,將自家吃飯的破鍋爛灶全搬了出來,連夜搭棚開工。
他手藝本就好,烤出的餅品相極佳。
僅僅第三天,他就靠着抽成的鹽餅,從王府換回了一把嶄新的斧頭,抱着那閃着寒光的鐵器,一個跛腳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短短五日之內,北涼城內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十七家掛着“王府授權”牌子的鹽餅坊。
一個原始的加盟網絡就此形成。
王府不僅沒再消耗一點鹽,反而通過統銷和原料置換,重新積攢起了二十多斤的粗鹽儲備。
深夜,書房的燭火依舊亮着。
蕭北辰在賬冊上劃下最後一條紅線,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他將鹹香餅變成了百姓飢餓時最渴望的東西,下一步,就是讓它成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等這批鹽餅成了百姓的日需,我就把它變成‘通貨’。”他抬頭,目光穿透窗櫺,望向漆黑的雨夜深處,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對手對峙。
“告訴小豆子,明天起,所有新開墾土地的登記憑證,除了記錄工分,也可以用‘鹽餅券’進行結算。”
窗外的雨還在下,已經連着下了太久太久。
在這片無休無止的雨聲中,蕭北辰忽然側耳傾聽,似乎在那浩大的雨聲裏,夾雜進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異響,一下又一下,帶着某種節奏,就在頭頂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