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背上了五十兩的天價債務,並得知這世上還存在着一個名爲“司天遺族”的神秘組織後,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兩個目標:搞錢,以及祈禱自己不要再撞上任何跟“KPI”有關的破事。
前者我執行得相當到位。我充分發揮了二十一世紀社畜的內卷精神,將我的“無憂渡”打造成了汴河上的一艘多功能復合型商業航母。除了基礎的擺渡業務,我還開發了“汴河養生泉”——其實就是燒開的河水,一文錢一碗,專供那些口幹舌燥又舍不得去茶樓的客人;以及“金牌導遊帶你遊汴河”服務,全程解說詞全靠我胡編亂造,什麼“看見那棵歪脖子柳樹了嗎?據說當年太祖皇帝曾在此樹下打過盹,摸一下能沾龍氣,加收兩文錢”,忽悠得一船遊客爭先恐後。
靠着這些騷操作,我的小錢匣子以一種喜人的速度豐滿起來。雖然距離還清五十兩巨債的目標還遙遙無期,但每天晚上數着那一串串叮當作響的銅板,我那被資本家壓榨的、受傷的心靈總能得到些許治愈。
至於後者……只能說,flag這種東西,真的是不能隨便立的。
這天午後,我剛送走一船要去相國寺燒香拜佛的富家太太,賺了個盆滿鉢滿,正哼着小曲,準備去買只燒雞犒勞自己,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便毫無征兆地飄進了我的鼻腔。
那不是新墨的清香,而是陳墨,還夾雜着一絲……紙張受潮後發黴的、頹喪的氣息。
我哼歌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裏“咯噔”一下,升起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轉過頭。
船艙的角落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半透明的身影。
那是個年輕的書生,約莫二十歲上下,穿着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硬的青色儒衫。他身形單薄,面色蒼白如紙,低着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化不開的、濃重的陰鬱之中。
他沒有像小寶那樣茫然,也沒有像陳鐵那樣煞氣沖天。他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如果不是他那半透明的、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的樣子,我幾乎要以爲他只是一個搭船的、有些內向的普通客人。
我的“KPI考核器”,胸口那枚“渡”字玉佩,毫無意外地,又開始微微發熱了。
我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覺我那只還沒到手的燒雞,已經長着翅膀飛走了。
“這位同學,”我放下船櫓,有氣無力地開口,職業病讓我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心理輔導員的口氣“你這狀態,放我們那兒就叫‘考後應激綜合征’,俗稱PTSD。沒關系,一次失敗不代表什麼,人生嘛,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咳,總之,想開點。”
那書生鬼魂像是沒聽見我的話,依舊低着頭,嘴裏用一種比蚊子哼哼還小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機械地重復着一句話。
“……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他的聲音裏,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巨大的自我否定和羞愧。仿佛他不是死了,而是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
我聽得頭皮發麻。
又是個復讀機,還是個文藝版的。
“停停停!”我趕緊打斷他“大哥,你這話說得太有文化了,我聽不懂。能不能說點白話?你的執念是沒考上狀元?還是沒當上大官?”
書生鬼魂依舊不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繼續念叨着那句詩。
我沒轍了。看來,不啓動“共情溯源”,是沒法跟他正常溝通了。
正當我準備掏玉佩加班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的腦海。
等等。
這個鬼魂……有點不對勁。
我仔細地打量着他。他身上的陰氣很重,執念也很深,這一點,從我玉佩發熱的程度就能判斷出來。但是,他給我的感覺,卻和之前所有的鬼魂都不同。
小寶的執念,是源於孩童的困惑和委屈,像一杯渾濁的水,雖然不清澈,但本質還是水。陳鐵的執念,是源於少年的熱血和不甘,像一團燃燒的火,雖然灼人,但充滿了生命力。
而眼前這個書生,他的執念……太“純粹”了。
純粹得就像一塊被精心打磨過的、毫無雜質的黑水晶。那股子陰鬱和怨念,凝練得幾乎成了實質,卻又被一種外力約束着,沒有絲毫的逸散。
這感覺,就像……就像一株在溫室裏被精心培育出來的毒花。它所有的養分,都只爲了開出那朵最毒、最豔的花。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從我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解黎重那句警告——“他們,更擅長制造鬼魂。”
我的後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汗。
不會吧……這麼巧?
我不敢再耽擱,立刻調轉船頭,朝着清風樓的方向劃去。我不知道解黎重還在不在那裏,但現在,他是唯一一個能給我答案的人。
或許是我的錯覺,當我做出這個決定後,船艙角落裏那個書生鬼魂,似乎……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無聲無息,卻讓我渾身發冷。
……
清風樓裏依舊是賓客滿座,說書先生的驚堂木拍得“啪啪”作響。
我徑直走上二樓,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解黎重正坐在上次那個靠窗的位置,面前擺着一壺清茶,兩碟精致的點心。他沒有看窗外的風景,也沒有聽樓下的說書,只是靜靜地坐着,仿佛與這周遭的熱鬧,隔着一個世界。
我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走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解公子,”我開門見山,連客套都省了“我可能……又接到一單棘手的生意了。”
他連眼皮都沒抬,只是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氣,淡淡地說道:“你的船,真是越來越熱鬧了。都快成汴河上的‘奈何橋分橋’了。”
“你少說風涼話!”我急了,也顧不上什麼債主不債主了,壓低了聲音,將剛才遇到的書生鬼魂的特征,一五一十地跟他描述了一遍,尤其強調了那種“純粹”得詭異的感覺。
我本以爲他會像往常一樣,先嘲諷我幾句,再慢悠悠地給出點提示。
可這一次,我話音剛落,他那一直雲淡風輕的臉上,表情卻瞬間凝固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那雙總是帶着幾分慵懶和疏離的眸子,猛地抬了起來,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銳利和冰冷,像兩把出鞘的利劍,讓我心頭一顫。
“你說他的執念,純粹得像是被……提煉過?”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凝重的意味。
“對!就是這個詞!提煉!”我用力點頭“就好像……好像有人把其他所有雜七雜八的情緒都給過濾掉了,只留下了最核心的那一點怨念,然後……然後還給它施肥澆水,讓它長得又肥又大!”
我這個比喻雖然粗俗,但解黎重卻聽懂了。
他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果然……他們還是動手了。”他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嗒”響,那聲音在嘈雜的茶樓裏本該微不足道,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了我的心上。
“他們?是‘司天遺族’?”我緊張地追問。
解黎重沒有直接回答我,他看着我,眼神變得極其嚴肅:“林晚渡,我問你,那個書生,是不是總在重復一句詩?”
“是啊!什麼‘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那就沒錯了。”解黎重靠回椅背,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發出極有規律的“篤篤”聲“這不是普通的執念之魂。”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說不清的寒意。
“這是被人爲催化、精心‘滋養’過的‘怨念之種’。”
“怨念之種?”我聽得一頭霧水。
“尋常的執念,就像山間的野草,源於自身的悲苦,自生自滅,雖然頑固,但根基尚淺。”解黎重的解釋,冷靜而殘酷“而這種‘怨念之種’,卻是‘司天-遺族’用秘法,在人死前的瞬間,種入其神魂之中的。他們會選取那些心志純粹、執念強大的人作爲‘宿主’,然後用外力,將宿主所有的生命力和精神力,都轉化爲滋養這顆‘種子’的養料。”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們……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解黎重冷笑一聲“當然是爲了‘收割’。等這顆‘種子’吸幹了宿主的一切,徹底成熟,就會開出最純粹、最強大的怨念之花。而這朵花,便是他們用來沖擊‘絕天地通’大陣的……祭品之一。”
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都快要被凍僵了。
這已經不是“制造鬼魂”了。
這是在……養蠱!
他們把活生生的人,當成了培育怨念的器皿和土壤!
“那……那個書生……”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已經不是他了。”解黎重看着我,眼神裏竟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近乎憐憫的情緒“他只是一個被怨念寄生、即將被徹底吞噬的可憐傀儡。林晚渡,我勸你,離他遠一點。這不是你能處理的麻煩。”
“這樁生意,你接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