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黎重那句“這樁生意,你接不起”,像一盆淬了冰的雪水,從我的天靈蓋當頭澆下,讓我從裏到外涼了個通透。
我坐在他對面,手裏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仿佛也結了冰,寒氣順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髒。茶樓裏的喧鬧、說書先生的驚堂木、鄰桌客人的談笑風生,在這一刻都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離我遠去。我的世界裏,只剩下他那雙清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和我腦海裏不斷回響的那幾個字——“怨念之種”、“祭品”、“傀儡”。
我一直以爲,我做的“渡魂”生意,雖然不給錢,但好歹算是在積德行善,是給那些困在人間的可憐靈魂提供臨終關懷。可現在,解黎重卻血淋淋地撕開了這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告訴我,我可能只是一個不自知的、在爲某個恐怖組織處理“實驗廢料”的清潔工。
甚至,連清潔工都算不上。我只是恰好路過垃圾場,對一袋即將被回收利用的“高價值廢品”動了惻隱之心。
“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你不是說,這跟我沒關系嗎?”
“本來是沒關系。”解黎重重新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動作優雅依舊,說出的話卻冰冷刺骨“但現在,這顆‘種子’找上了你的船。林晚渡,你就像一塊天然的磁石,對這些東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不提醒你一句,怕你哪天被人當成培育皿給一起‘收割’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他頓了頓,抬起眼簾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裏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畢竟,你還欠我五十兩銀子。在你還清之前,我可不希望我的‘資產’出現什麼意外損耗。”
我被他這番話噎得胸口發悶,一口氣堵在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好家夥,我算是聽明白了。他不是在關心我的死活,他是在擔心他的債權不保!
我氣得渾身發抖,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從腳底板竄了上來。害怕?恐懼?在這一刻,全都被憤怒給取代了。
“解黎重!”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裏的水都濺了出來。周圍的客人被我的動靜嚇了一跳,紛紛側目。我卻顧不上了,壓低了聲音,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道“那是一條人命!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寒窗苦讀十幾年,就因爲執念深了點,就要被你們這些神神叨叨的瘋子當成種花的肥料?!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王法?天理?”解黎重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林晚渡,你是不是忘了,你打交道的,從來都不是屬於‘王法’和‘天理’範疇的東西。”
他站起身,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算是付了我的茶錢。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在爲一只螞蟻的生死而大動幹戈的稚童。
“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說完,他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着樓梯走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我一個人坐在那裏,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接不起?
我偏要接!
我林晚渡上輩子雖然就是個平平無奇的社畜,但這輩子,好歹也是見過鬼、跟捕快鬥過嘴、欠着五十兩巨債的“狠人”!我或許改變不了什麼“絕天地通”的大格局,也對抗不了什麼神秘組織,但一個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的、被當成祭品的冤魂,我若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吞噬、被利用,那我這十年“陽間債”的班,就算是白加了!
我將桌上的茶錢一把抓起,揣進懷裏——不能便宜了資本家——然後氣沖沖地離開了清風樓。
回到我的“無憂渡”上,那個書生鬼魂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裏,低着頭,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嘴裏還在無意識地念叨着那句詩。
“……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看着他那副陰鬱頹喪的樣子,我心裏的火氣漸漸被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憐憫所取代。
他本該有大好的前程,本該去實現他那“人間第一流”的志向。可現在,他卻成了一個連自我意識都即將泯滅的傀儡。
“同學,你放心。”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的語氣對他說道“我或許‘渡’不了你,但我保證,一定會查清楚你到底是怎麼死的。那些把你當成花肥的混蛋,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書生鬼魂沒有任何反應。
但我知道,他一定能聽見。
我不再猶豫。我不能直接去查“司天遺族”,那是送死。但這個書生,他生前是個活人,他的死,必然會留下痕跡。而查案,是趙小虎的專業。
我將船劃到一個僻靜的河灣,仔細回憶了一下書生鬼魂身上的細節——他身上的儒衫雖然洗得發硬,但料子是城南“錦繡坊”的樣式;他手指上有一層薄繭,但虎口處卻很光滑,說明他勤於練字,卻不常做體力活;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陳墨和黴味,很像是從某個常年不見光的、堆滿舊書的地方沾染上的。
綜合這些線索,我心裏有了一個大概的範圍。
我沒有再去寫什麼匿名信,而是直接把船劃到了開封府附近的渡口,棄船上岸,一路小跑着沖到了府衙門口,對着那兩個站崗的衙役,扯開嗓子就喊了起來:
“報案!我要報案!殺人啦——!”
我這一嗓子,中氣十足,飽含悲憤,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很快,我就被帶到了趙小虎的面前。
他看着我這副頭發凌亂、滿臉焦急的樣子,眉頭擰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林晚渡,你又在搞什麼鬼?”
“趙捕快!出大事了!”我撲到他桌前,喘着粗氣,將我早就編好的說辭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我剛才在城南亂葬崗附近的那片蘆葦蕩裏,發現了一具屍體!是個年輕書生,看着像是淹死的,但我瞧着不對勁!他身上穿得整整齊齊,一點掙扎的痕跡都沒有,倒像是……像是被人害了之後扔進水裏的!”
我說得情真意切,眼神裏充滿了“一個熱心市民的正直與驚恐”。
趙小虎的臉色瞬間嚴肅了起來。他沒有懷疑我話裏的真僞,因爲亂葬崗附近確實是溺亡事件的高發地。他立刻站起身,點了幾個手下。
“走!去現場!”
我作爲“第一報案人”,自然也跟着一起去了。
我們趕到我“指認”的那片蘆葦蕩時,天色已經有些昏暗。衙役們舉着火把,很快就在一片齊腰深的渾水裏,找到了那具年輕書生的屍體。
屍體已經被泡得有些浮腫,但面容依稀可辨,正是那個在我船上逗留的鬼魂。
趙小虎親自下水,和仵作一起,將屍體小心翼翼地抬上了岸。
“死者,男性,年齡在二十歲上下。衣着完整,無明顯外傷。”仵作初步檢查後,對趙小虎匯報道“口鼻中有泥沙,肺部有積水,初步判斷爲溺水身亡。具體死因,還需帶回衙門詳查。”
趙小虎點了點頭,他蹲下身,仔細地檢查着屍體的每一個細節。他的目光很專注,很銳利,不放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
“他的手……”趙小虎忽然開口,他指着死者那雙緊緊攥着的拳頭“掰開看看。”
兩個衙役費了些力氣,才將死者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只見他的左手心裏,空無一物。而右手心裏,卻死死地攥着一塊小小的、黑色的東西。
那是一塊墨錠。
一塊做工極爲精致的鬆煙墨。墨錠通體漆黑,質地堅密,上面用陰文刻着四個小字——“青雲之志”。
“這是他自己的東西?”趙小虎接過墨錠,皺眉問道。
“應該是。”一個衙役從死者身上搜出了一個空空如也的書袋“看這書生的打扮,應該是個趕考的舉子。隨身帶着筆墨,很正常。”
趙小虎點了點頭,他將墨錠翻過來,準備查看另一面。
就在他翻過墨錠的瞬間,我站在他身後,看得清清楚楚,我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只見墨錠的背面,並沒有刻着制造商的名號,而是刻着一個極其繁復、詭異的圖案。
那個圖案,我畢生難忘。
正是由無數古老線條交織而成的、不規則的多角星辰,而在星辰的最中心,是一個小小的、仿佛在凝視着你的、冰冷的獨眼!
是“司天遺族”的標記!
趙小虎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圖案的詭異之處。他舉着墨錠,對着火光,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臉上充滿了困惑。
“這是什麼?”他喃喃自語“從未見過的標記……倒像是什麼幫派的徽記。”
他轉過頭,看向我,習慣性地問道:“林晚渡,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自己頓住了。因爲他看到,我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我的身體,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那不是裝出來的。
那是發自內心的、對某種未知的、巨大的邪惡,所感到的最原始的恐懼。
“林晚渡?”趙小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警惕和審視“你怎麼了?你認識這個標記?”
我沒有回答他。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手裏的那塊墨錠,感覺一股寒氣,從我的尾椎骨,一路竄上了我的後腦勺。
解黎重的警告,言猶在耳。
“那群瘋子,可不只是會吸引鬼魂。”
“他們,更擅長制造鬼魂。”
現在,物證就擺在我的眼前。
那個抽象的、只存在於傳說中的邪惡組織,第一次,以一種如此具體、如此冰冷的方式,出現在了我的世界裏。
我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了。
從我決定插手這件事開始,我就已經被卷入了這場巨大的、橫跨陰陽的陰謀之中。
我看着那枚詭異的星辰徽記,只覺得它仿佛活了過來,那只獨眼,正在黑暗中,冷冷地、嘲諷地,凝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