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衍回到公寓時,已是深夜。
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驅散一室黑暗,卻照不亮他眉宇間深鎖的疲憊。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不同尋常的空曠感,過於安靜,少了那抹總是縈繞在客廳的、屬於沈棲的淡淡香氣。
他扯下領帶,隨手扔在沙發上,動作帶着慣常的、不容置疑的控制力。目光隨意掃過客廳,卻在觸及衣帽間半開的門時,微微一頓。
那裏,原本屬於沈棲的區域,空了。
他走過去,倚在門框邊。衣櫃敞開着,裏面懸掛的只剩下他那些色調沉悶、排列整齊的西裝和襯衫。原本塞滿的配飾格架也空了大半,留下一些略顯孤零零的、他送給她的珠寶盒。她帶走了絕大部分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幹脆利落,像完成一次精準的外科手術切除。
比他預想的要快,也要……平靜。
這不太像他認知裏的沈棲。他以爲她會哭,會鬧,至少會打來電話質問他爲什麼,或者爲了爭取更多財產而糾纏不休。畢竟,這兩年她在他面前,雖不至於唯唯諾諾,卻也總是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和依賴。
可她沒有。從提出離婚那晚的震驚過後,她似乎就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以一種超乎他意料的速度,着手切割。
是因爲那個所謂的“替身”問題?顧衍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煩躁。他並不認爲那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過去的事情早已過去,他提供給沈棲的物質和生活,足以彌補任何情感上的微小偏差。她應該知足。
他的視線落在那個最底層的抽屜上。腳步不受控制地邁了過去,他蹲下身,拉開了抽屜。
深藍色的絲絨盒子,安靜地躺在那裏。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細膩的絨面,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才緩緩打開。
空的。
裏面空空如也。
筆記本和照片,不見了。
顧衍的瞳孔驟然收縮,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那是一種混合着震驚、慍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的情緒。
她拿走了它們。
她竟然找到了這裏,拿走了他藏得最深的秘密!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她怎麼敢?!那是屬於他的過去,是他不容觸碰的私人領地!她有什麼權利窺探,有什麼資格帶走?
他“啪”地一聲合上盒子,力道大得幾乎要將那絨面捏碎。他猛地站起身,拿出手機,毫不猶豫地撥通了沈棲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他以爲不會有人接聽,怒火即將攀升至頂點時,那邊終於接通了。
“喂。”沈棲的聲音傳來,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的禮貌。沒有他預想中的哭腔,也沒有質問的尖銳。
這異常的平靜,像一盆冰水,反而讓顧衍心頭的火氣更盛。他壓抑着聲音裏的冷意:“你動了抽屜裏的東西?”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他聽到沈棲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像羽毛一樣搔刮着他的神經,帶着說不出的嘲諷。
“顧總是指……那本寫滿對蘇晚學姐深情記錄的筆記本,還有那張你們郎才女貌的合影嗎?”她語氣平緩,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顧衍的呼吸一窒。她果然看了!不僅看了,還用這種語氣,直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沈棲,”他的聲音徹底沉了下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把東西還回來。那不是你該碰的。”
“不該碰?”沈棲的語調微微上揚,依舊平靜,卻透出一股針尖般的鋒利,“顧總,在我們婚姻存續期間,我發現我的丈夫珍藏着他前女友的遺物和情書,並且根據裏面的記錄,他娶我,僅僅是因爲我和這位前女友有百分之六十八的相似度,並且具有‘可塑性’。”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在顧衍的耳膜上,“請問,作爲合法妻子,我是否有權了解真相?這些證據,又是否屬於我們夫妻共同財產的一部分?或者,至少是證明我在這段婚姻中真實處境的……重要證物?”
“遺物”……“百分之六十八的相似度”……“可塑性”……
她不僅看了,還看得無比仔細,並且精準地提煉出了最核心、也最讓他難堪的詞匯。
顧衍握着手機的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他從未想過,那個在他面前總是帶着幾分柔順的女人,竟然會有如此牙尖嘴利、邏輯清晰的一面。她像一只一直收斂着爪子的貓,終於亮出了她隱藏已久的鋒利。
“沈棲,不要挑戰我的耐心。”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把東西還回來,協議上的條件,我可以再考慮給你增加百分之五。”
他試圖重新掌控局面,用他最擅長的方式——金錢和威懾。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一聲更清晰的、帶着毫不掩飾譏誚的輕笑。
“顧總,在你眼裏,是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明碼標價?包括你的感情,包括……別人的尊嚴?”沈棲的聲音冷了下去,“抱歉,那點錢,買不回我浪費的兩年,也買不斷你把我當替代品的事實。”
“那你想要什麼?”顧衍的聲音冰寒刺骨。
“我想要什麼?”沈棲重復了一遍,語氣忽然變得有些飄忽,帶着一種讓顧衍捉摸不透的意味,“我現在還沒想好。或許,只是想拿回一點主動權,讓你也嚐嚐,事情脫離掌控的滋味。”
她的話語輕飄飄的,卻像一把軟刀子,精準地刺中了顧衍內心最在意的地方——控制欲。
“顧衍,”她第一次,在電話裏,沒有稱呼他爲“顧總”,而是直呼其名,帶着一種平等的、甚至隱隱居高臨下的姿態,“遊戲才剛剛開始。別急着下定論。”
說完,不等顧衍回應,她直接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靜的公寓裏顯得異常刺耳。
顧衍保持着接聽電話的姿勢,僵立在空曠的衣帽間中央。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此刻陰沉得幾乎要滴水的臉。
他竟然……被沈棲掛了電話。
被她用那種語氣威脅、挑釁。
脫離掌控?遊戲?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情緒在他胸腔裏翻涌。他習慣了運籌帷幄,習慣了所有人都按照他的預期行事。沈棲的突然“叛變”,以及她手中掌握的那些關於蘇晚的、他絕不願被外人知曉的秘密,像一根毒刺,扎進了他完美的計劃裏。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將手機狠狠砸出去,但最終,那強大的自制力還是強行壓下了這股沖動。他不能失態,即使無人在場。
他轉而撥通了周銘的電話。
“顧總。”周銘的聲音帶着深夜被吵醒的沙啞,但依舊保持着職業性的清醒。
“查沈棲現在在哪裏。”顧衍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立刻,馬上。”
“是,顧總。”
“還有,”顧衍補充道,眼神陰鷙,“查清楚她最近都和什麼人接觸過,有沒有人……在背後給她出主意。”
他不相信,僅僅憑借那個筆記本的刺激,沈棲就能有如此判若兩人的表現。一定有人在她背後指點,教她如何反抗,如何激怒他。
周銘在那頭應下。
掛了電話,顧衍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腳下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冷硬的輪廓。
沈棲……
他低聲念着這個名字,眼底是翻涌的墨色。
他原本只想給這場婚姻一個體面的終結,用足夠的金錢堵住她的嘴,讓她安靜地消失。現在看來,她似乎並不想要這份“體面”。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他用別的方式,讓她學會什麼叫“聽話”。
他拿起沙發上的西裝外套,轉身大步離開了公寓。這裏,此刻充滿了令他煩躁的、屬於沈棲反抗的氣息。
而城市的另一端,酒店房間裏。
沈棲放下手機,手心因爲緊張而微微汗溼。面對顧衍的威壓,她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
她走到窗邊,看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車燈,像一條條閃爍的、沒有溫度的光帶。
第一次,她主動掛斷了顧衍的電話,並且對他發出了近乎挑戰的宣言。
沒有想象中的暢快,只有一種踩在鋼絲上的、懸空的恐懼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她拿起那張被她反扣的照片,看着上面笑容明媚的蘇晚。
“你看,”她對着照片,輕聲自語,不知道是在對蘇晚說,還是對自己說,“他連你的死亡,都想牢牢控制在手裏,不允許任何人提及,更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他基於你的記憶而做出的荒唐決定。”
“你說,我該怎麼‘回報’他這份……深情厚誼呢?”
夜色深沉,將她的低語吞沒。
一場無聲的戰爭,在兩個曾經最親密的人之間,正式拉開了帷幕。而這一次,手握“武器”的,不再是那個永遠掌控一切的顧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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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