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果礦洞裏有這概念的話）的礦洞，比白天更安靜，也更詭譎。主巷道裏那些慘白的螢石光芒大多熄滅了，只留下零星幾點，像墳地裏的鬼火。監工巡邏的頻率似乎也降低了，但黑暗中偶爾響起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和金屬刮擦岩壁的細微聲響，提醒我們搜捕並未停止，只是轉入了更隱蔽的階段。
我和王五像兩縷貼着地面飄行的幽魂，在廢棄巷道和天然裂縫構成的迷宮中穿行。王五在前，憑着之前探查的記憶和對方向的直覺，尋找相對安全的路徑。我緊隨其後，一手緊握“丙”字刀，一手攥着那溫潤微熱的定火盤基座，時不時湊到眼前，借着盤體自身那點微弱得可憐的暗紅光澤，對照腦海中拼湊出的殘缺地圖。
地圖指引的方向，大致朝着礦洞更深處、更偏僻的西北角。那裏在礦監處的公開地圖上，標注着“岩層不穩，危險勿入”，甚至可能根本沒有記載。這正合我意。
一路上，我們避開了三處仍有微光的廢棄礦窩（可能有苦役偷偷藏身或監工作爲臨時哨點），繞過了兩處明顯有新鮮人爲痕跡的岔路口（地上有雜亂的腳印和丟棄的碎布）。空氣越來越潮溼陰冷，靈氣越發稀薄混亂，還多了一種陳年積水的腐臭味和淡淡的金屬鏽蝕氣息。岩壁上的開鑿痕跡也變得古老而凌亂，不像是近代礦工的手筆。
“林師兄，這地方……好像很久沒人來過了。”王五壓低聲音，踢開腳下一塊半埋在淤泥裏的、鏽得看不出原形的鐵器殘骸。
“嗯，小心腳下，可能有塌陷或者暗坑。”我提醒道，同時更加專注地“觀氣”。這裏的“氣”死寂淤塞，但在某些特定的、地圖上有模糊標記的節點附近，我能隱約感覺到一絲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礦洞主體陰寒氣息的“流動”，像是地底極深處有極其緩慢的水流，或者……封閉空間內殘留的、性質特殊的靈氣？
這讓我更加確信，地圖並非空穴來風。
我們又摸索着前進了大約半個時辰，來到一處地圖標記相對清晰的“三岔口”。根據我拼湊出的片段，應該走左邊那條向下傾斜、看起來更加狹窄幽深的岔路。但就在我們準備轉向時，走在前面探路的王五突然猛地停住，並迅速打出一個“噤聲蹲下”的手勢！
我心頭一緊，立刻貼住溼滑的岩壁蹲下身，屏住呼吸。前方黑暗中，隱約傳來壓抑的對話聲和微弱的靈光閃爍！
有人！而且就在左邊那條岔路裏！
我和王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這麼偏僻的地方，除了我們這種逃犯，還有誰會來？難道是孫監工派來堵截的？還是……其他也在探尋遺跡秘密的人？
我們不敢動彈，竭力收斂氣息，側耳傾聽。聲音斷斷續續，但能分辨出是兩個人，聲音都很陌生，一個沙啞，一個尖細。
“……確定是這裏？這鬼地方除了爛泥就是鏽鐵，哪有什麼‘古修士密道’？”沙啞聲音抱怨道，帶着不耐煩。
“噓！小聲點！孫頭兒……咳咳，孫執事從那個老瘸子嘴裏撬出的消息，還能有假？那老東西骨頭硬，但搜魂之下，還是露了點口風……說這黑水礦洞底下，有條廢棄的古傳送陣紋路，可能通往外界的備用逃生路……”尖細聲音壓低道，語氣帶着興奮和一絲貪婪，“咱們找到，就是大功一件！說不定孫長老一高興……”
“得了吧，傳送陣？這都多少年了，還能用？再說了，就算有，也早該被宗門發現了吧？”沙啞聲音不信。
“你懂什麼！那老瘸子可能知道些特殊的啓動方法或者隱藏位置……不然孫執事爲什麼派咱們兩個心腹來？別廢話了，地圖比對得怎麼樣？是不是這個岔口？”
聽到“老瘸子”、“搜魂”、“古傳送陣”、“孫執事”，我心中巨震！李鐵拐果然被搜魂了！孫長老（孫執事）從他那裏的確得到了關於秘密通道的信息！而且派了人來尋找！看來李鐵拐知道的，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他之前提醒我們“苟住”，難道早就預料到自己可能會被抓，並故意泄露部分真假摻半的信息，來牽制或誤導孫長老的人？
王五也聽明白了，臉色變得極爲難看，拳頭攥緊，眼中閃過憤怒和後怕。如果我們剛才貿然走過去，正好撞上這兩個至少凝氣後期的孫長老心腹，絕對是死路一條！
怎麼辦？退回去？另尋他路？地圖上其他路徑更加模糊殘缺，風險未知。而且，這兩個人似乎在對照地圖（可能也是從李鐵拐那裏得來或逼問出的殘圖），他們尋找的“古傳送陣”，很可能就是我們地圖上那個“門”符號所指！如果被他們先找到並控制或破壞，我們就徹底沒希望了！
不能退！必須想辦法！
我腦子飛速轉動，目光掃過周圍環境。這裏靠近三岔口，岩壁滲水嚴重，地面泥濘，長滿溼滑苔蘚。右邊那條岔路似乎通往更低窪處，腐臭味更濃。左邊岔路裏有孫長老的人。正前方的路……地圖上標記不明，但“觀氣”感覺，那裏的死寂之氣中，似乎隱藏着一絲極不穩定的、躁動的地氣，像是下面有空洞或者薄弱岩層。
一個冒險的計劃瞬間成型。
我輕輕拉過王五，用幾乎不可聞的氣聲在他耳邊說：“你，弄出點動靜，把他們引到前面那條路去。不用太響，讓他們覺得有人從那邊跑了就行。然後立刻退回右邊岔路，躲起來，等我信號。”
王五瞪大了眼睛，滿是擔憂，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他撿起腳邊一塊拳頭大小的、鬆動的石塊，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將石塊朝着正前方那條“觀氣”感覺不穩定的巷道深處，用力扔了過去！同時自己矮身，如同受驚的狸貓，迅速無聲地鑽進了右邊那條腐臭的岔路陰影裏。
“咚……咕嚕嚕……”
石塊在黑暗中滾動、碰撞岩壁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環境裏顯得格外清晰！
“誰？！” “有動靜！” 左邊岔路裏的兩人立刻警覺，靈光瞬間熄滅，對話聲戛然而止。
緊接着，是輕微的衣物摩擦聲和快速逼近的腳步聲！兩人顯然被驚動了，朝着正前方巷道追去！
我屏息凝神，躲在三岔口拐角的陰影裏，聽着腳步聲迅速掠過，朝着王五制造動靜的方向追去。心中默默數着：“一、二、三……”
就在腳步聲遠去大約十幾息，我認爲他們應該已經深入了一段距離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夾雜着碎石滾落和泥漿噴涌的巨響，從正前方巷道深處傳來！緊接着是兩聲短促的驚叫和怒罵！
“塌方了！快退！”
“該死！有陷阱？！”
成功了！那果然是一片不穩定岩層！王五扔出的石塊可能只是誘因，更大的可能是那裏本就處於臨界狀態，稍微的震動或氣息擾動就引發了局部坍塌！那兩個家夥被引過去，正好趕上！
機不可失！我毫不猶豫，身形一閃，如同鬼魅般躥進了左邊那條原本有人的岔路！定火盤在手中微微發燙，似乎在確認方向。
岔路不長，盡頭是一個不大的、人工痕跡明顯的石室。石室中央地面，有一個直徑約三尺、刻滿了復雜古奧符文（與遺跡風格一致，但更加深奧）的圓形石台！石台表面覆蓋着厚厚的灰塵和鏽跡，但符文線條依然清晰可辨。石台邊緣，散落着幾張新的獸皮紙，上面畫着潦草的線條和標注，似乎是那兩人帶來的、與定火盤地圖互補的殘圖！
古傳送陣！真的在這裏！
我心髒狂跳，來不及細看那些殘圖，迅速將它們全部卷起塞入懷中。然後撲到石台邊，仔細觀察。石台中心有一個凹槽，形狀……竟然與定火盤基座（去掉指針和部分邊緣結構後）大致吻合！
難道定火盤不僅是地圖載體，還是啓動這傳送陣的“鑰匙”之一？！
我立刻將定火盤基座嚐試性地放入凹槽。嚴絲合縫！盤體上的裂紋與凹槽內的某些紋路隱隱對應。但石台毫無反應，顯然還需要其他條件，比如……能量，以及可能的口訣或法訣。
能量……這裏靈氣稀薄混亂。但定火盤本身能吸收儲存一定的地火精華！雖然殘破了，但之前接觸岩漿河和蘊火鼎，或許還有殘留？
我嚐試着將一絲微弱的靈力注入定火盤，同時心中默念那《地火鍛金訣》裏提到的、關於地火能量運轉的最基礎口訣，手指按照對陣法符文的粗淺理解，在石台幾個關鍵節點虛劃。
“嗡……”
石台輕微地震動了一下！表面灰塵簌簌落下，那些古奧符文，從與定火盤接觸的邊緣開始，極其緩慢地、一明一滅地亮起了極其暗淡的、暗紅色的光芒！如同垂死之人最後的脈搏！同時，定火盤基座也微微發亮，盤體上的裂紋似乎在吸收石台傳來的微弱能量，變得愈發明顯，仿佛隨時會徹底碎裂。
有反應！但這反應太微弱了！而且極不穩定！靠這點能量和我的半吊子手段，根本不可能啓動傳送！最多像個螢火蟲一樣閃兩下！
更糟糕的是，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怒罵聲！那兩個人竟然從塌方中掙脫出來了！雖然聽起來有些狼狽，但正在快速返回！
“媽的！中計了！調虎離山！快回石室！” 沙啞聲音充滿了暴怒。
“東西！地圖和石台！”尖細聲音尖叫。
完了！被堵在石室裏了！前有未啓動的傳送陣，後有強敵折返！
絕境再現！
我額頭上冷汗瞬間就下來了。目光急速在石室中掃視，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石室除了傳送陣石台，空空如也。岩壁……岩壁是實心的。
等等！定火盤地圖上，這個節點符號旁邊，好像還有一個極小的、幾乎被忽略的側向箭頭標記？之前我以爲是指示傳送方向，但現在看來……會不會是指石室另有夾層或暗門？
我撲到石台對面的岩壁前，顧不得許多，用手掌快速拍打、按壓，同時全力運轉“觀氣”，感知岩壁後的氣息。
有了！在靠近地面的一處不起眼的、有水流侵蝕痕跡的凹陷處，“氣”的流動有極其微弱的異常，後面似乎是……空的！而且有一股更濃鬱的、帶着鐵鏽和黴味的陳腐氣息透出！
“在這裏！” 我低吼一聲，用“丙”字刀猛撬那處岩壁邊緣。岩石似乎早已風化鬆動，在我全力撬動和王五從右邊岔路聞聲趕來幫忙的推撞下，“譁啦”一聲，竟真的坍塌出一個僅能容一人匍匐鑽過的狹窄洞口！一股更加陰冷陳腐的空氣涌出，帶着濃重的鐵鏽味。
與此同時，石室入口處已經出現了那兩人狼狽而凶狠的身影！他們看到石台上亮起的微光和正在鑽洞的我們，眼珠子都紅了！
“小雜種！留下！” 沙啞漢子怒吼，一道烏光（法器？）脫手射來！
“王師兄，快進去！” 我一把將王五推向洞口，自己揮刀勉強格開那道烏光，卻被震得手臂發麻，倒退數步，恰好退到石台邊。
眼看第二道攻擊將至，我瞥見石台上光芒明滅不定、裂紋蔓延的定火盤，又看了一眼懷中那卷剛從他們那裏得來的殘圖，一咬牙，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猛地將懷中那卷殘圖，朝着撲來的兩人臉上用力擲去！同時，用盡最後的力氣，將石台上那已經瀕臨破碎的定火盤基座，狠狠往凹槽裏再次一按，並強行逆轉體內那點可憐的靈力，胡謅了一句老家驅邪咒語裏聽起來最唬人的詞，吼了出來：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給老子爆！”
我也不知道這有啥用，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加擾亂視聽！
“砰！”
定火盤基座終於承受不住，在凹槽中徹底爆裂！無數暗紅色的碎片混合着一股精純但暴烈的殘存地火能量，猛地炸開！雖然沒有造成太大物理傷害，但那瞬間爆發的強光和混亂能量沖擊，讓撲到近前的兩人下意識地閉眼、閃避、運轉靈力抵御！
而我也被這股反沖力掀得向後飛起，正好跌進了那個剛打開的狹窄洞口！王五在裏面拼命把我往裏拉！
“咳咳……攔住他們！” 煙塵彌漫中，傳來氣急敗壞的怒吼。
但爆炸和塌陷的碎石暫時堵塞了洞口，也幹擾了他們的視線和靈覺。
我和王五不敢停留，在伸手不見五指、充滿陳腐鐵鏽味的狹窄通道裏，拼命向前爬行。身後，傳來挖掘和怒罵聲，他們正在清理洞口。
這條通道似乎曾是某種廢棄的金屬管道或通風井，內壁冰涼堅硬，鏽蝕嚴重，有些地方已經變形塌縮，我們必須側身或匍匐才能通過。不知爬了多久，直到身後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們才精疲力竭地癱倒在一處稍微寬敞點、似乎是管道轉彎處的空間。
黑暗中，只有我們粗重的喘息聲。定火盤徹底毀了，地圖殘卷扔出去擾亂敵人了，我們只剩下一把刀，和一身傷痕疲憊。
但至少，我們暫時擺脫了那兩個人的直接追殺，也找到了地圖暗示的另一條路徑——雖然不知通向何方。
“林師兄……咱們……這是到哪兒了？”王五喘着氣問。
“不知道。”我苦笑着搖頭，感受着通道中那股濃鬱的、仿佛沉澱了無數年的鐵鏽氣息，“但感覺……咱們好像鑽進這礦洞的‘腸子’裏了。”
絕境之中，毀鑰斷路，遁入未知。這條充滿鐵鏽味的古老管道，究竟是絕地，還是另一條意想不到的生機？
（第十五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