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執在書房裏擺了盤棋。
黑白子錯落棋盤,已到中盤。他執白,對手是牆上的影子——這是他獨處時常做的事,自己與自己下棋,左手對右手。
燭火跳躍,將他的身影投在書架上,拉得很長。他落下一子,白棋在角落裏做活一個小眼,看似無關緊要的一手,卻在二十步後可能與中腹大龍呼應。
就像他眼下在做的事。
“世子。”門外傳來低喚。
“進。”
門被推開,一個身着深灰勁裝的護衛走進來,單膝跪地。這是他的影衛,名喚寒江,專司查探之事。
“說。”蕭執沒有抬頭,繼續盯着棋盤。
“碧桐莊那邊,確實有人住進去了。”寒江聲音平板,“是個年輕女子,穿靛青布裙,前日傍晚進的莊子。莊子裏如今只住着一個姓孫的老仆,那女子住進了東廂房,應是當年沈夫人住過的那間。”
蕭執落子的手頓了頓:“可查到身份?”
“查不到。”寒江說,“此女像是憑空出現的。屬下查了附近客棧,悅來客棧的掌櫃說,前幾日確實有個穿靛青衣的姑娘住店,登記的名字是沈氏,說是北地來投親的。但再往前,就查不到了。”
沈氏。
蕭執從棋罐裏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玉石溫潤,觸手生涼。
“繼續查。查她從哪裏來,路上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是。”寒江頓了頓,“還有一事。今日午後,那女子去了張家莊,見了當年碧桐莊的佃戶趙氏,聊了約莫半個時辰。趙氏當年在莊子上做過工,應該知道些內情。”
蕭執終於抬起眼:“說了什麼?”
“離得太遠,聽不真切。但趙氏送她出門時,神色哀戚,像是說了什麼傷心事。”
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清脆一響。
“國公府那邊呢?”
“鎮國公這幾日頻繁出入兵部,像是在忙北境軍務。國公夫人昨日去了平陽侯府,商議賞花宴的事。至於蘇姑娘……”寒江遲疑了一下,“她身邊的丫鬟春杏,今日午後悄悄去了賬房。”
蕭執眉梢微挑:“哦?”
“春杏在賬房待了一炷香時間,出來時手裏沒拿東西,但神情緊張。屬下買通了賬房的一個小廝,說是春杏借口查舊年節禮賬目,實則翻看了碧桐莊的賬冊。”
棋子又一枚落下,白棋在中腹連成一片大勢。
“她看到了什麼?”
“碧桐莊的賬目,從十五年前十月起,再無任何記錄。”寒江說,“之前每年的佃租、修繕、采買都有明細,十月之後,一片空白。”
蕭執沉默地落下幾子,棋局漸漸明朗。白棋的布局看似鬆散,實則步步爲營,已將黑棋困在角落。
“知道了。”他揮揮手,“繼續盯着。碧桐莊和國公府,兩邊都不能鬆懈。”
“是。”
寒江退下,門重新關上。
書房裏重歸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燈花的輕響。蕭執盯着棋盤,良久未動。然後他伸手,將棋盤上的棋子一顆顆抹亂。
黑白混雜,亂成一團。
就像眼下這局面。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夜風灌進來,吹動他未束的發。院裏的桂花開了,香氣濃鬱得有些膩人。遠處隱約能聽見更鼓聲,二更天了。
他從懷裏取出那枚玉佩——老嬤嬤給的,還有那枚玉環——他自己仿制的。兩件玉器並排放在掌心,在燭光下泛着相似的光澤。
那枚真的玉環,此刻應該在碧桐莊那個女子手裏。
而仿制的這枚,在蘇挽晴手中。
兩個女子,一枚真玉環,一枚假玉環。一個在荒莊尋真相,一個在深閨疑身世。
有意思。
蕭執的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這局棋,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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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色下,碧桐莊東廂房裏,沈硯清沒有點燈。
她坐在黑暗裏,手裏握着母親的手札。白日裏趙老太太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和手札裏的記錄一一對應。
九月下旬,疫病起。
十月初,林氏來訪。
十月十二,神秘馬車夜訪。
十月十五,沈月華病逝。
時間線如此清晰,清晰得讓人心寒。
她想起趙老太太最後說的話:“姑娘,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就得擔着。你一個姑娘家,擔得起嗎?”
當時她沒有回答。
現在,在黑暗裏,她無聲地給出了答案。
擔得起。
也必須擔。
屋外又傳來腳步聲,和昨夜一樣,在院子裏徘徊。但今夜,沈硯清沒有躺着不動。她站起身,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光很亮,將院子照得如同白晝。荒草在風裏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腳步聲停了,院子裏空空蕩蕩。
她走到井台邊,俯身往下看。井水深黑,映出一輪小小的月亮,還有她模糊的臉。
“母親。”她輕聲說,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您若在天有靈,就給我一點指引。”
風聲忽然停了。
院子裏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蟲鳴都消失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然後,井裏傳來一聲輕響。
很輕,像是石子落水的聲音。
沈硯清凝神細聽。又是一聲,這次更清晰,是從井壁傳來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敲擊井壁。
篤,篤,篤。
三聲,很有節奏。
她回屋取了油燈和繩子,將繩子一端系在井台轆轤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油燈用嘴叼着,雙手攀着井壁,慢慢往下滑。
井壁溼滑,長滿青苔。她往下爬了約莫一丈深,油燈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範圍。井水在下方幽幽反光,寒氣撲面而來。
篤。
聲音又響了,就在她左側井壁。
她騰出一只手,摸索過去。井壁的磚石有些鬆動,她用力一推,一塊磚向內陷了進去。
是個暗格。
沈硯清的心跳快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從暗格裏取出一個油布包裹,很輕,不大。然後重新推回磚塊,攀着繩子往上爬。
回到地面時,她渾身溼透,不知是井水還是冷汗。解開繩子,她抱着油布包回到屋裏,點燃油燈。
油布包得很嚴實,用麻繩捆了好幾道。她解開繩子,一層層打開。
最裏面是一本冊子,和幾張泛黃的紙。
冊子是賬本。翻開第一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着:
“碧桐莊田產細目,沈氏月華私記。”
沈硯清的手指微微發抖。她繼續往下翻,裏面詳細記錄了碧桐莊每塊田地的位置、面積、佃戶姓名、租約年限、歷年收成。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最後一筆記錄停在永和十五年九月——
也就是沈月華病逝前一個月。
而後面幾頁,被人撕掉了。
撕得很匆忙,邊緣參差不齊,還留下半頁殘紙。殘頁上只有幾個模糊的字跡:
“……藥……林氏……毒……”
沈硯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一片冰冷。
她拿起那幾張泛黃的紙。是幾封書信,字跡與手札相同,是母親的字。
第一封,寫給一個名叫“婉娘”的人:
“婉姊如晤,近日身子愈發不濟,恐時日無多。唯念吾女尚在襁褓,若有不測,望姊念及舊情,代爲照拂。林氏近日頻繁來莊,言辭閃爍,恐有異心。吾已托孫伯暗藏賬冊證據,若他日有人追查,或可一用……”
第二封,還是寫給婉娘:
“藥已驗過,確有問題。林氏欲借疫病之名,行加害之實。吾已將部分藥材替換,但恐瞞不過她。若吾身死,勿令吾女回府,林家勢大,必不容她……”
第三封只有半張紙,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就:
“今夜有客至,恐是最後一面。若姊收到此信,吾已不在人世。切記,勿讓吾女認親,勿讓她卷入這是非之中。平安,足矣。”
信的末尾,一滴幹涸的淚漬暈開了墨跡。
沈硯清的手緊緊攥着信紙,指節發白。油燈的火苗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片冰冷的光。
母親早就知道。
知道林氏要害她,知道所謂的疫病是陰謀,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
可她還是把女兒送走了,送到安全的地方,寧願讓女兒以爲母親病故,也不願她回來復仇。
“平安,足矣。”
可母親不知道,有些平安,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而她沈硯清,寧願要血淋淋的真相,也不要虛假的安寧。
她將賬冊和信重新包好,貼身藏着。油燈裏的油快燃盡了,火苗越來越小,最後噗地一聲熄滅。
屋裏重歸黑暗。
沈硯清坐在黑暗裏,一動不動。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遠處傳來雞鳴聲,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而她手裏的證據,就像一把鑰匙,即將打開那扇塵封了十五年的門。
門後是真相,是陰謀,是鮮血,也是她必須走下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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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天還沒亮,蘇挽晴就醒了。
她夢見一口井,深不見底,井水黑得像墨。她站在井邊往下看,井水裏映出一張臉——不是她的臉,是一個陌生女子的臉,清秀,蒼白,眼神哀戚。
那女子朝她伸出手,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
然後她就醒了。
一身冷汗。
春杏進來伺候洗漱時,臉色不太對勁。
“怎麼了?”蘇挽晴問。
春杏咬了咬唇,低聲說:“姑娘,昨夜……賬房的李管事被打了。”
蘇挽晴的手一頓:“爲什麼?”
“說是賬目有誤,對不上數。”春杏的聲音更低了,“但奴婢聽說,是夫人下令打的。因爲……因爲李管事私自讓人查了舊賬。”
舊賬。
碧桐莊的賬。
蘇挽晴的心沉了下去。她放下布巾,看着鏡中自己蒼白的臉。
母親知道了。
知道她在查碧桐莊的事。
所以用這種方式警告她——也警告所有可能幫她的人。
“李管事現在如何?”
“打了二十板子,攆出府了。”春杏眼圈紅了,“李管事在府裏做了十幾年,就這麼……”
蘇挽晴沒有說話。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天色漸亮,晨光熹微,府裏的下人已經開始忙碌。掃地,挑水,準備早膳,一切如常。
可在這如常之下,暗流洶涌。
母親在害怕。
父親在隱瞞。
而她,被蒙在鼓裏十五年。
“春杏,”她轉過身,“今日我不舒服,你去告訴母親,早膳就不去正房用了。”
“姑娘……”
“去吧。”
春杏退下後,蘇挽晴獨自坐在妝台前,看着鏡中的自己。這張臉,她看了十五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今天,她忽然覺得陌生。
像是透過這張臉,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她從未見過,卻可能與她血脈相連的人。
她打開妝匣,從最底層取出那枚玉環。玉環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光,那個“月”字清晰可見。
沈月華。
那個女子,當年也這樣坐在鏡前梳妝嗎?也這樣看着鏡中的自己,想着未卜的前路嗎?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林氏來了。
蘇挽晴迅速收起玉環,起身迎了出去。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真相的網,正在慢慢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