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府的賞花宴定在巳時,但辰時剛過,各府的馬車就已陸續停在侯府門前。
蘇挽晴坐在自家馬車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繡紋。今日她穿了那身月白色雲錦襦裙,外罩淺碧色半臂,發髻梳得簡單,只簪了幾朵珠花和一支白玉步搖。這是她刻意選的裝扮——在滿園姹紫嫣紅中,素淨反而顯眼。
“姑娘,到了。”春杏小聲提醒。
車簾掀開,侯府的下人已經備好了腳凳。蘇挽晴扶着春杏的手下車,抬頭看向侯府大門。朱漆大門敞開着,門內傳來隱約的笑語聲和絲竹聲。門前已經停了好幾輛馬車,有丫鬟仆婦簇擁着各府小姐往裏走。
她深吸一口氣,邁過門檻。
平陽侯夫人親自在二門處迎客,見了蘇挽晴,眼睛一亮:“挽晴來了!今日這身衣裳真襯你,清雅脫俗。”
“夫人謬贊了。”蘇挽晴屈膝行禮。
“快進來,姑娘們都在花園裏呢。”侯夫人拉着她的手往裏走,邊走邊低聲說,“今日來了不少公子,楚王世子也在。你們年輕人多走動走動,說說話。”
蘇挽晴垂下眼,沒有接話。
花園裏果然已經聚了不少人。時值深秋,園中菊花正盛,黃的、白的、紫的,各色菊花在陽光下開得熱鬧。涼亭裏、假山旁、小徑上,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或坐或立,輕聲談笑。
蘇挽晴一出現,便有數道目光投來。有欣賞,有好奇,也有打量。她微微頷首,算是與相熟的幾位小姐打過招呼,然後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在一叢白菊旁的石凳上坐下。
她不是來交際的,至少不全是。
她在等人。
約莫一盞茶時間後,蕭執來了。
他沒有和那些公子哥兒扎堆,獨自一人從花園側門進來,依舊是一身月白錦袍,只是今日外罩換成了玄色繡銀竹的披風。他在園中站定,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蘇挽晴身上。
四目相對。
蘇挽晴沒有移開視線。她看見蕭執唇角微揚,朝她走了過來。
“蘇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頷首。
“世子。”蘇挽晴起身,屈膝行禮。
“不必多禮。”蕭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這身衣裳很適合你。”
“多謝世子。”蘇挽晴抬眼看他,“世子送的玉環,我很喜歡。”
她說這話時,仔細觀察着蕭執的表情。對方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喜歡就好。那玉環樣式古樸,原以爲姑娘會嫌素淨。”
“素淨有素淨的好。”蘇挽晴頓了頓,忽然問,“世子可知道,那玉環上的‘月’字,是何寓意?”
蕭執的眼神幾不可察地閃了閃。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頭看向園中盛開的菊花,良久,才緩緩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或許送玉環的人,只是想借這個字,說些說不出口的話。”
這話說得含糊,卻讓蘇挽晴心頭一震。
說不出口的話。
關於誰?關於什麼?
“世子……”她還想再問,卻被一陣笑聲打斷。
幾個相熟的小姐朝這邊走來,爲首的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陳婉如。她今日穿了身鵝黃衣裙,頭戴金步搖,妝容精致,笑語嫣然:“我說怎麼找不見挽晴,原來在這兒和蕭世子說話呢。”
蘇挽晴斂起情緒,換上得體的微笑:“婉如姐姐。”
陳婉如走到她身邊,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眼睛卻看着蕭執:“世子今日來得倒早。方才我們還在說,今日園中的菊花,要數那盆‘瑤台玉鳳’最佳,世子可去看了?”
“尚未。”蕭執語氣疏離,“陳姑娘自便,我還有些事,失陪了。”
說罷,他朝蘇挽晴微微頷首,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陳婉如的笑容僵在臉上,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拉着蘇挽晴往涼亭走:“走吧,姐妹們都在那邊,就等你了。”
蘇挽晴被她拉着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蕭執已經走到花園另一頭,正與平陽侯說話,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個人或許知道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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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碧桐莊。
沈硯清將賬冊和書信重新埋回井壁暗格,只留了一封信貼身藏着。做完這些,她去找了孫伯——就是那個守着莊子的老漢。
孫伯正在院子裏曬草藥,見她過來,忙擦了擦手:“姑娘起了?灶上還溫着粥,我去給你盛。”
“孫伯,不急。”沈硯清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曬的那些草藥,“這些是……”
“都是些尋常草藥,清熱祛溼的。”孫伯說,“莊子荒了,我閒着沒事,就去後山采些草藥,曬幹了換點油鹽錢。”
沈硯清拿起一株幹枯的植物,仔細辨認:“這是……金銀花?”
“姑娘認得?”孫伯有些意外。
“跟人學過一點。”沈硯清放下草藥,“孫伯,我想問您一件事。當年我娘……沈夫人病重時,吃的是什麼藥?您還記得方子嗎?”
孫伯的手抖了抖,草藥灑了一地。他慌忙去撿,卻越撿越亂,最後頹然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他哽咽道,“沈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她吃的每一副藥,都是我親自煎的。”
“藥方還在嗎?”
孫伯搖頭:“沒了。那些藥方,在沈夫人走後,都被收走了。說是要查驗,可收走之後就再沒還回來。”他擦了擦眼淚,“但我記得。當歸、黃芪、黨參……都是補氣血的藥。可沈夫人喝了,不但沒見好,反而一天比一天虛弱。”
沈硯清的心沉了下去。母親在信裏說“藥已驗過,確有問題”,孫伯又說藥方被收走查驗——這其中若沒有貓膩,誰信?
“煎藥用的藥材,是誰送來的?”
“起初是莊子裏的庫存,後來用完了,就由國公府送來。”孫伯回憶道,“送藥的人每次都不一樣,但都是林姨娘身邊的嬤嬤或者丫鬟。”
又是林氏。
沈硯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孫伯,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姑娘你說。”
“陪我去一趟後山,我想看看,當年我娘常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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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侯府的花園裏,賞花宴正到熱鬧處。
涼亭裏擺開了席面,丫鬟們穿梭上菜。小姐們分坐兩桌,公子們另坐一桌,中間隔着屏風,既能聽見彼此談笑,又不算失了禮數。
蘇挽晴被安排在陳婉如身邊。席間,幾位夫人過來敬酒,說的多是場面話。她一一應對,笑容得體,心裏卻一直想着蕭執方才那句話。
“說不出口的話。”
到底什麼話,說不出口?
宴至中途,有丫鬟來請,說是平陽侯夫人讓各府小姐去前廳,有貴客到了。小姐們起身整理衣裙,互相說笑着往前廳去。
蘇挽晴走在最後,經過一處假山時,忽然聽見假山後有人說話。
是兩個丫鬟,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午後,還是能隱約聽見幾句:
“……真的?國公府那個?”
“千真萬確。我表姐在國公府當差,說是有個女子找上門,拿着沈夫人的信物……”
“那蘇小姐豈不是……”
“噓!小聲點!”
聲音戛然而止。
蘇挽晴站在假山後,渾身冰涼。那兩個丫鬟匆匆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沈夫人的信物。
女子找上門。
蘇小姐豈不是……
後面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
她扶着假山石,指尖冰涼。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蘇姑娘?”
蕭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挽晴猛地轉身,看見蕭執站在不遠處的小徑上,正看着她。他的表情很平靜,眼神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世子。”她勉強穩住聲音,“怎麼在這裏?”
“透氣。”蕭執走近幾步,“姑娘臉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蘇挽晴看着他,忽然問:“世子知道,對不對?”
“知道什麼?”
“知道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知道那個拿着信物上門的女子,知道沈夫人,知道……我。”
最後那個字說得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重砸在她心上。
蕭執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
“蘇姑娘,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可我有權知道!”蘇挽晴的聲音終於帶上了情緒,“那是我的人生,我的身份,我有權知道真相!”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晰。遠處傳來笑語聲,更襯得此處的沉默沉重。
蕭執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那你可知道,知道之後要面對什麼?鎮國公府的榮辱,你父母的名聲,還有你十五年的人生——這些都可能因爲一個真相而崩塌。”
蘇挽晴的嘴唇顫抖着,卻說不出話。
“我送你那枚玉環,不是想讓你痛苦。”蕭執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世上有些事,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至於要不要深究,怎麼深究,決定權在你。”
他說完,後退一步,微微頷首:“前廳的貴客是宮裏來的嬤嬤,姑娘該過去了。今日的話,出我口,入你耳,再不會讓第三人知道。”
他轉身離開,披風在風中揚起一道弧線。
蘇挽晴獨自站在假山後,許久未動。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花園裏的笑語聲仿佛隔着一層紗,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掌紋清晰,生命線很長,感情線很深——這是她及笄那日,母親拉着她的手說的。
可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她的身份是假的,父母是假的,連這十五年的人生都是假的呢?
她慢慢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她清醒。
也讓她做出了決定。
不管真相是什麼,她都要知道。
哪怕那真相會讓她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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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桐莊後山,秋色正濃。
沈硯清跟着孫伯沿着一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徑往上走。山路崎嶇,她走得很穩,孫伯卻有些氣喘。
“沈夫人當年……常來這兒。”孫伯指着一處平台,“她說這裏視野好,能看見整片莊子。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硯清走到平台邊。從這裏往下看,碧桐莊的全貌盡收眼底。土牆圍起來的院落,荒蕪的田地,遠處連綿的青山。秋風拂過,帶來草木的清香。
她想象着母親坐在這裏的樣子。穿着素色衣裙,看着腳下的土地,想着莊子裏的人,也想着……那個在京城深宅裏,代替她女兒活着的女孩。
“孫伯,”她轉過身,“當年我娘……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除了手札和賬冊之外。”
孫伯想了想,忽然一拍腦門:“有!有一樣東西!沈夫人臨走前,交給我一個木盒,讓我埋在山上。她說……如果有一天她女兒回來,就帶她來取。”
沈硯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埋在哪兒?”
“就在前面,那棵老槐樹下。”
兩人加快腳步,來到那棵槐樹下。槐樹已經枯死多年,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矗立在山坡上。孫伯在樹下比劃了一會兒,指着一個地方:“就是這兒。”
沈硯清蹲下身,用手刨開泥土。土質鬆軟,很快她就觸到了一個硬物。是一個桐木盒子,不大,表面已經腐朽,但用油布包着,保存得還算完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挖出來,拂去泥土,解開油布。
盒子沒有鎖,輕輕一掀就開了。
裏面是一疊紙,和一個小小的錦囊。
紙上是母親的字跡,但比手札上的字更加潦草,像是匆忙寫就:
“吾兒親啓:若你看到這些,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不要難過,不要怨恨。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得已。林氏害我,是爲其女謀前程,我雖恨,卻也理解一個母親的心。”
“但有一事,我必須告訴你。當年我將你托付給嬤嬤時,曾留下一枚玉佩,與你身上的玉環是一對。玉佩上刻着‘清’字,是你外公所贈。若他日有人持玉佩來認,那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你父蘇定遠……他或許知情,或許不知。但無論如何,不要怪他。他待我,也曾真心過。”
“最後,母親只願你平安喜樂,不必爲復仇所困。但若你執意要討公道,記住——真相在碧桐莊的每一寸土地裏,在每一個老佃戶的記憶裏。去找,去問,然後自己做決定。”
信的末尾,依舊是那句:
“平安,足矣。”
沈硯清握着信紙,手指顫抖。她打開錦囊,裏面是一枚羊脂玉佩,溫潤如凝脂,正面刻着祥雲紋,背面果然刻着一個“清”字。
玉佩和玉環,一對信物。
一個在她這裏,一個……可能在那個女孩手裏。
她抬起頭,看向京城的方向。
目光穿過層層山巒,仿佛看見了那座深宅大院,看見了那個穿着月白襦裙、站在菊叢中的少女。
蘇挽晴。
她們本該是血脈相連的姐妹。
可現在,卻成了真假難辨的對手。
命運,真是諷刺。
沈硯清將信和玉佩重新收好,站起身。山風獵獵,吹動她的衣裙和長發。
“姑娘……”孫伯擔憂地看着她。
“孫伯,謝謝你。”沈硯清朝他深深一躬,“這些日子叨擾了,我該走了。”
“你要回京城?”
“嗯。”沈硯清點頭,“有些事,必須當面說清楚。”
她轉身下山,腳步堅定。
身後,枯死的槐樹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嘆息,又像是送別。
而山下的碧桐莊,在秋日陽光下靜靜矗立,仿佛在等待一個結局。
一個遲到了十五年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