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尚未幹透,夜風一吹,陳未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僅僅是體表的冰冷,更有一種從骨頭縫裏,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寒意,無法驅散。
他跌跌撞撞地沖進最近的一家24小時便利店,明亮的熒光燈刺得他眼睛生疼,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帶着一種不真實的鮮活感。幾個熬夜的年輕人和睡眼惺忪的店員投來詫異的目光,看着他衣衫襤褸、滿身細小傷口、臉色慘白如鬼的狼狽模樣。
陳未無視這些視線,徑直走到最裏面的貨架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試圖將自己隱藏在陰影裏。他大口喘息,努力平復擂鼓般的心跳,但身體的顫抖卻愈發劇烈。
這不是因爲後怕。
一種更深層、更凶險的躁動,正在他體內蘇醒。
“呃……”
他悶哼一聲,死死咬住牙關,左手不受控制地蜷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清醒。右手則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那裏,一股陰寒刺骨、充滿怨毒的氣息正左沖右突,仿佛要撕裂他的皮囊鑽出來。
是那個“女厲鬼”!
之前在鬼街上,爲了逃命,他幾乎耗盡了體內“高大男屍”的鎮壓之力,更是將“女厲鬼”的黑霧力量透支性激發。此刻,危機暫解,壓制力大減,那沉寂下去的厲鬼怨念如同掙脫了部分枷鎖的凶獸,開始瘋狂反噬。
視野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絲絲縷縷的黑霧,扭曲着,蔓延着,帶着令人牙酸的細微囈語。那是女鬼殘留的怨念在侵蝕他的感官,試圖將他的眼睛變成鬼眼,將他的耳朵變成鬼耳。
更糟糕的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僵硬。另一種冰冷、死寂、帶着屍斑般沉重感的力量,也從脊椎骨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高大男屍”的力量並未恢復,但其“死”的特性,卻因爲平衡被打破,開始在他這具活人的身軀上顯現。
生與死,兩種極端恐怖的厲鬼力量,在他體內形成了脆弱的平衡。如今平衡傾斜,它們就像兩股互相沖突的劇毒,同時將他的身體當成了戰場。
冷! 刺骨的陰冷從內髒向外蔓延,皮膚表面卻詭異地開始失去知覺,變得麻木、僵硬,仿佛在向着屍體的質感轉化。
痛! 並非肉體的傷痛,而是靈魂被無數陰冷細針穿刺、被怨毒黑霧腐蝕的劇痛,意識像是被放在冰與毒的磨盤下碾壓。
陳未蜷縮在角落,牙關打顫,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再次浸透了剛幹了一點的衣服。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急劇下降,心跳時而停滯般緩慢,時而又在怨念沖擊下狂飆。
不行……不能在這裏失控!
他腦海中閃過便利店店員驚恐的眼神,以及自己徹底厲鬼復蘇後,可能造成的血腥場景。那絕不是他想看到的!
“給…我…安靜!”
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低吼,集中起全部殘存的意志,如同握住無形的繮繩,狠狠勒向體內那兩道失控的力量。他模仿着“高大男屍”那純粹的死寂與鎮壓之意,同時引導着“女厲鬼”的怨毒指向內部,讓它們互相牽制。
這是一種走鋼絲般的危險操作,稍有不慎,可能就是提前引爆。
“噗——”
一口暗紅色的,帶着冰碴子的血從他口中噴出,落在光潔的地板上,迅速凝結,散發出淡淡的腐臭。
體內的躁動似乎被這拼死一搏暫時壓制了下去,黑霧略微收斂,身體的僵硬感也減緩了些許。但陳未知道,這只是飲鴆止渴。兩種力量的沖突並未解決,反而因爲他的強行幹預,變得更加混亂和不可預測。
他虛弱地靠在牆上,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抬起顫抖的左手,那個歪歪扭扭的“笑”字墨跡,在便利店冰冷的燈光下,顯得愈發刺眼,仿佛在無聲地嘲笑着他的徒勞。
逃出了鬼街,卻可能死在自己體內的厲鬼手中。
他快控制不住了。
必須……必須盡快找到辦法,找到新的平衡,或者……更強的壓制之物。
否則,下一次失控,他將不再是自己,而是成爲一個披着他皮囊的、新的恐怖源頭。
體內兩種力量的拉鋸戰並未停歇,反而因爲他強行壓榨精神維持清醒而變得更加激烈。
陳未掙扎着站起身,無視店員警惕和欲言又止的目光,踉蹌着推開門,重新融入外面的夜色。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卻照不亮他前路的絲毫黑暗,也驅不散那附骨之疽般的陰冷與逐漸咆哮的……體內惡鬼。
“嗬……嗬……”
他的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聲,視野中的黑霧如同潮水般漲落。偶爾,他眼角的餘光會瞥見一個穿着舊式衣裙、長發披散的女人虛影緊貼着自己行走,但當他猛地轉頭,那裏又空無一物。那是“女厲鬼”怨念的顯化,她的形象正逐漸侵蝕他的視覺。
同時,他的右手手臂皮膚下,開始浮現出不規則的、類似屍斑的青黑色印記,觸感冰冷且麻木,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肢體。這是“高大男屍”死寂力量的外泄,正在將他身體的某些部分“屍化”。
冷熱交替,劇痛與麻木並行,意識在清醒與瘋狂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必須找到一個絕對安靜、無人打擾的地方,嚐試梳理體內暴走的力量,哪怕只是暫時穩住局面。否則,他撐不到天亮。
拐進一個老舊的居民區,憑借着一絲模糊的記憶和本能,他找到了一棟即將拆遷的廢棄樓房。樓道裏堆滿了垃圾,空氣中彌漫着灰塵和黴味。他艱難地爬上三樓,找了一間窗戶還算完整、門鎖損壞的空屋,閃身進去,用後背抵住了門板。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心髒時快時慢的搏動聲。
他緩緩滑坐在地,背靠冰冷的牆壁,終於不再壓制。
“嗡——!”
仿佛打開了某種開關,陰冷的黑氣瞬間從他周身毛孔中彌漫出來,如同有生命般在狹小的房間內盤旋、擴散,溫度驟降,牆壁上迅速凝結起白霜。淒婉而怨毒的啜泣聲直接在空氣中回蕩,不再是僅限於他腦內的幻聽。
他的左眼瞳孔,在刹那間被濃鬱的墨黑占據,看不到絲毫眼白,只有純粹的、深不見底的怨毒。而他的右半張臉,包括右眼,卻呈現出一種死灰色的僵硬,皮膚紋理變得粗糙,如同老舊的皮革,沒有任何表情。
“鎮壓……給我……回去!”
陳未低吼着,集中全部意念,試圖引導“男屍”的死寂之力去束縛“女鬼”的怨念黑霧。但這就像是用兩條失控的瘋狗互相撕咬,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而他這個載體首當其沖。
“噗!”
又是一口污血噴出,帶着內髒的碎片。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力在飛速流逝。
左手掌心的那個“笑”字墨跡,在黑暗中似乎活了過來,微微扭曲着,散發出一種引人墮落的陰寒。它像是在吸收此地彌漫的鬼氣,又像是在無聲地呼喚着什麼。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
就在陳未意識即將被無盡的痛苦和兩種鬼性徹底吞噬的刹那——
“咚!”
一聲沉悶的、仿佛重物落地的聲響,從他體內深處傳來。
不是心跳。
那聲音帶着一種古老的死寂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是“高大男屍”的核心靈異!它似乎被逼到了絕境,或者受到了“女厲鬼”徹底失控的刺激,終於展現出了一絲本源的力量。
這聲悶響如同定海神針,短暫地鎮住了沸騰的黑霧和瘋狂的囈語。
陳未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以自身殘存的意志爲引,不再試圖完全控制,而是如同疏導洪水般,將“女厲鬼”的怨念黑霧強行壓縮,引導向自己的左臂;同時,將“高大男屍”的死寂屍斑,約束在自己的右半身。
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妥協,相當於將身體暫時割讓給體內的厲鬼,以換取脆弱的、臨時的平衡。
過程痛苦得無法用言語形容,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釺在攪動他的神經,又像是被活生生撕裂成兩半。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內的黑霧緩緩收斂,最終盤踞在他的左臂,使得整條左臂皮膚變得漆黑如墨,五指指甲尖銳,縈繞着不祥的氣息。
而他的右半身,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死灰色,右眼瞳孔黯淡無光,如同凝固的玻璃珠,右臂僵硬,活動時能聽到細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
陳未癱在冰冷的地上,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自己截然不同的左右手,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
活下來了,又一次。
但還能活多久?下一次失衡,恐怕就是他被徹底吞噬之時。
他偏過頭,看向窗外泛起的魚肚白。
天,快亮了。
可他體內的黑夜,才剛剛開始。而那手掌上,歪扭的“笑”字,在晨曦微光中,顯得愈發清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