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的木門，無風自開，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李青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神情平淡，目光清澈，看不出任何修爲，像個尋常的山間隱士。
但土地神，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他將頭埋得更低，雙手捧着那包蟠桃，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他很清楚，能讓黑風山那頭無法無天的黑熊精，心甘情願地當個看門小妖；能讓那只來歷不明、凶威滔天的石猴，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眼前這位看似普通的年輕道士，其手段與來歷，絕對超乎自己的想象。
李青雲的目光，落在了那包用荷葉包裹的蟠桃上。
一共三顆，個頭不大，但色澤粉嫩，表皮上還帶着一層細密的白色絨毛，散發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能看到，每一顆桃子內部，都蘊含着一縷精純的、與大地同源的靈氣。
確實是好東西。
對凡人而言，吃上一顆，足以延年益壽，百病不生。
對修行者而言，也能省去數月的苦修。
“無功不受祿。”
李青雲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土地神的耳中。
“土地公，有何事，不妨直說。”
土地神聞言，心中一凜。
他知道，自己這點小心思，怕是瞞不過眼前這位高人。
他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又多了幾分諂媚。
“仙長說笑了，小神哪敢有什麼事。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似乎在斟酌用詞。
李青雲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目光平靜如水。
這種平靜，比任何威壓，都更讓土地神感到壓力。
他一咬牙，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近乎於耳語的音量說道：“仙長，小神鬥膽，多嘴一句。”
“您座下那位高徒……來歷，怕是不凡吧？”
李青雲的眉梢，輕輕挑了一下，不置可否。
土地神見狀，以爲對方是默認了，膽子也大了一些，繼續說道：“不瞞仙長，小神雖位卑職小，但畢竟是天庭敕封的正神，偶爾，也能聽到一些……天上的風聲。”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李青雲的臉色。
“小神聽說……花果山那塊仙石，乃是開天辟地時所留，受日月精華，感天地造化，本是天道所鍾之物。其內孕育的石猴，按理說，其命數……早有定數。”
“其出世之日，本該金光沖霄，直達天聽。而後，當於山中稱王，結交四海妖魔，最終……由我道門大能點化，引入正途。”
土地神說到這裏，聲音壓得更低了。
“可如今……那石猴出世，悄無聲息。既未驚動天庭，也未與妖魔爲伍，反而……拜入了仙長您的門下。”
“這……這與天機所示，大不相同啊。”
他說完這番話，便立刻閉上了嘴，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泄露天機，這可是大罪。
若非他實在好奇，又覺得這位神秘的仙長，或許是哪位隱世不出的道門巨擘，他絕不敢說出這番話來。
道觀前，陷入了一片寂靜。
只有山風，吹過林間的沙沙聲。
李青雲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心中，卻掀起了一絲波瀾。
原來如此。
他終於明白，自己穿越而來，這只蝴蝶，扇動的翅膀，到底改變了什麼。
孫悟空的命數，本該是另一條軌跡。
一條更加張揚、更加霸道、也更加……符合天庭劇本的軌跡。
金光沖霄，是爲了讓天庭第一時間掛號。
結交妖魔，是爲了讓他積攢足夠的罪名。
最後，再由道門大能出面點化，將其納入早已安排好的棋局之中。
好一盤大棋。
而自己的出現，卻讓這顆最重要的棋子，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棋盤。
難怪，這土地神會如此惶恐不安。
在他看來，自己這番行爲，無異於……虎口奪食。
是從天道，從那些布局萬古的聖人手中，搶走了他們早已內定的演員。
想通了這一層，李青雲再看向這土地神的眼神，便多了一絲玩味。
他知道，這老頭今天來，名爲送桃，實爲站隊。
他是來探自己的底細，看看自己這位截胡了天道機緣的神秘人，到底是什麼來頭，背後又站着哪方勢力。
如果自己表現得足夠強勢，他或許會選擇提前燒個冷灶。
如果自己露了怯，他怕是會第一時間，將這裏的消息，上報給他的頂頭上司。
李青雲的心中，念頭飛轉。
他沒有去解釋，也沒有去否認。
他只是看着土地神，問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
“土地公，你可知，這桃樹，爲何要先結果，後生葉？”
土地神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會突然問這個。
他下意識地回答：“回仙長，這……這是天地生養的規矩，小神……小神也不知爲何。”
“是嗎？”
李青雲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我卻覺得，不是。”
他伸出手，從土地神捧着的荷葉中，拿起了一顆蟠桃。
他沒有用法力，也沒有用任何神通。
他只是用他那雙，屬於凡人的、清瘦的手，將那顆粉嫩的桃子，緩緩地，掰成了兩半。
咔嚓。
一聲輕響。
桃子應聲而裂。
露出了裏面，那顆核桃大小的、布滿了奇異紋路的桃核。
李青雲將其中一半桃肉遞還給土地神，自己則拿着帶着桃核的另一半。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顆桃核之上。
他能看到，這顆小小的桃核內部，蘊含着一套極其復雜、卻又無比精妙的規則道紋。
這套道紋，便是這顆桃樹，所有的生命信息。
它規定了，這棵樹，該如何生根，如何發芽，如何開花，如何結果。
它，就是這棵樹的命數。
“你看這桃核。”
李青雲的聲音，悠悠響起。
“其內，早已寫好了它的一生。何時發芽，何時凋零，早已注定。”
“這，便是你口中的天機，是那所謂的定數。”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但你有沒有想過……”
“如果，在它發芽之前，我將這顆桃核，種在了一片，沒有四季，只有烈日的火海之中呢？它還會按照原本的命數，去生長嗎？”
“又或者，我將它種在萬丈寒冰之下，用我自己的規矩，去澆灌它，滋養它呢？”
土地神聽得冷汗直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聽懂了。
對方這是在告訴他。
什麼天機，什麼定數，那都是在原本的環境下，才會發生的事情。
現在，環境變了。
因爲，他來了。
他就是那片火海，那座寒冰！
他要用自己的規矩，去養育那顆本該屬於天道的種子！
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自信！
這已經不是在暗示了，這幾乎是在明示——我，就是要跟那制定天機的存在，掰一掰手腕！
土地神只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在發軟。
他今天，好像……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東西。
李青雲沒有再理會他。
他將那半塊桃肉，送入口中，細細地咀嚼着。
果肉甘甜，汁水豐盈，一股精純的靈氣，順着喉嚨，滑入腹中，化爲一股暖流，融入四肢百骸。
味道，確實不錯。
他吃完桃肉，隨手，將那顆沾着口水的桃核，扔在了腳邊的泥土裏。
然後，他對着那顆桃核，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很輕，很柔。
其中，夾雜着一絲，他體內那微弱的法力。
也夾雜着，他對周天易形，其量恒一的，最淺薄的理解。
他沒有去改變桃核的命數，他只是，用自己的理，爲它，稍微加速了一下。
在土地神那雙，因爲驚恐而瞪得老大的眼睛裏。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顆剛剛落入泥土的桃核，竟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生根、發芽！
一株嫩綠的、充滿了生命氣息的幼苗，破土而出！
不過短短三息的時間，便長到了一尺來高！
雖然，在長到一尺之後，這株幼苗便停止了生長，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但這一幕，帶給土地神的震撼，卻是無與倫比的！
這不是催生！
催生之術，是以大法力，強行灌注，其狀雖可觀，但根基不穩，有違天和。
而眼前這一幕……
這株幼苗，它的生長，是如此地自然，如此地……符合道理！
仿佛，它本就該如此生長！仿佛，不是仙長改變了它，而是這方天地的時間，在這一小塊地方，自己加快了腳步！
這是何等境界？
這是對生機與造化規則的，何等深刻的理解？！
土地神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心中，那最後一絲的懷疑，也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敬畏，與……狂熱！
他終於明白，自己今天，賭對了！
眼前這位，絕不是什麼普通的隱世高人！
他是一位，能夠與那天道，與那些聖人，真正講道理的存在！
“仙……仙長……”
土地神的聲音，都在顫抖。
李青雲卻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再看那株幼苗。
他只是轉身，緩步走回道觀，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桃子，我收下了。”
“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
“日後，若無要事，不必再來。”
“我這裏，喜靜。”
聲音，從觀內悠悠傳來。
那扇破舊的木門，再次，緩緩地，關上了。
只留下土地神一個人，呆呆地看着那株迎風搖曳的桃樹幼苗，久久無法言語。
許久之後，他才像是想起了什麼，對着緊閉的觀門，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一次，是心悅誠服，是五體投地。
而後，他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化作一道土黃色的光芒，遁入了地下，消失不見。
他要回去，將今天看到的一切，都爛在肚子裏。
不，他還要將那三畝薄田，再擴大十倍。
日後，這終南山上的第一等仙桃，他要爲仙長，一直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