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來過之後，終南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道觀的院牆邊，多了一株迎風搖曳的桃樹幼苗。
李青雲的日子，依舊是喝茶，發呆，觀雲。
他沒有再去深究土地神那番話背後的深意。
想得太多，沒有意義。
對他而言，不管是天道布局，還是聖人落子，都太過遙遠。
他現在，只是一個躲在終南山上的冒牌祖師，一個需要靠徒弟悟道，才能勉強提升自己的修行廢柴。
當務之急，是把眼前這個唯一的，也是最關鍵的徒弟，給教好。
孫悟空，最近遇到了瓶頸。
李青雲能感覺得到。
自從那天，自己留下那個讓枯木變得像神鐵一樣好用的問題後，孫悟空便陷入了一種奇特的魔怔狀態。
他不再練拳，也不再練步法。
每日，只是抱着那根早已被他盤得油光發亮的鐵樺木棍，坐在後山的巨岩上，一看就是一整天。
有時候，他會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木棍上，輕輕地，反復地劃過，仿佛在丈量着什麼。
有時候，他又會將一絲法力，小心翼翼地，探入木棍的內部，然後很快又觸電般地收回，眉頭緊鎖。
李青雲知道，他在做什麼。
他在格物。
他在用自己那雙天生的火眼金睛，用自己那日益凝練的法力，去解析這根木棍的，最底層的規矩。
他在試圖看清，那些讓這根木棍之所以是木，而不是石，不是鐵的，最細微的道紋。
這是一個正確的方向。
但，也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方向。
因爲這涉及到了，李青雲尚未傳授的，第三樁理。
那個關於物質構成的道理。
李青雲沒有去點破。
他知道，有些東西，若是輕易地得到了，便不會珍惜。
只有自己苦苦求索而來的，才會真正地，刻骨銘心。
他要讓孫悟空，自己先去撞一撞那堵名爲瓶頸的南牆。
撞得頭破血流了，自己再遞上一把錘子。
這樣，他才能明白，這把錘子，有多麼珍貴。
……
這天傍晚，夕陽如血。
李青雲做好了晚飯。
一鍋用山泉水熬煮的、散發着清香的野菜粥，還有幾顆土地神前兩日又悄悄送來的蟠桃。
他走出廚房，卻沒看到孫悟空的身影。
他心中一動，緩步向後山走去。
還未走近，他便聽到了一陣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聲。
以及，法力失控時，那狂暴的、四處逸散的能量波動。
李青雲的腳步，頓了頓，但沒有停下。
他繞過一片樹林，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挑了挑眉。
只見後山那片空地上，一片狼藉。
地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幾棵無辜的大樹，被攔腰折斷，切口光滑如鏡。
而孫悟空，正單膝跪在空地的中央，渾身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他一只手撐着地，另一只手，緊緊地握着那根木棍。
他的嘴角，掛着一絲血跡。
他的氣息，紊亂不堪。
顯然，是剛才法力反噬所致。
“咳……咳咳……”
孫悟空劇烈地咳嗽了兩聲，看到李青雲走來，臉上露出一絲羞愧之色，掙扎着想要站起來行禮。
“師父……”
“坐着吧。”
李青雲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他在孫悟空身旁的一塊還算完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目光落在了那根，被孫悟空視若珍寶的木棍上。
“還是，想不明白？”
孫悟空低下頭，聲音裏帶着一絲沮喪。
“弟子愚鈍。”
“弟子能看到，這木頭裏面，和石頭裏面，那些紋路，長得不一樣。”
“木頭的紋路，鬆散，雜亂。而石頭的紋路，緊密，有序。”
“弟子也嚐試着，用自己的法力，去學着那些石頭的紋路，來重新排列這木頭裏的紋路。”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困惑。
“可是，不行。”
“弟子每次，只要稍一用力，想去改變那些紋路，它們……它們就會立刻碎掉，然後，弟子的法力，也就跟着一起碎掉了。”
他說着，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最深的坑洞。
那便是剛才，他最大膽的一次嚐試，所造成的後果。
李青雲靜靜地聽着。
他知道，孫悟空已經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
他已經用自己的天賦，窺見到了分子結構的差異。
但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無法像揉面團一樣，去隨意地改變這些結構。
因爲，他還缺少一個最關鍵的，前置性的理。
李青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他只是伸出手，從地上，撿起了一片被法力波及、斷裂開來的樹葉。
“悟空，你看這片葉子。”
孫悟空不明所以，但還是看了過去。
“爲師問你，如果，我要將這片葉子，從中斷開，需要做什麼？”
“用力，折斷它。”孫悟空想也不想地回答。
“然也。”李青雲點點頭，“要改變它，就要先破壞它。要破壞它，就要用一股，比維持它完整的力，更大的力。”
他將那片葉子，在指尖，輕輕碾碎。
“你想要改變那根木棍的紋路，也是同理。”
“你必須先用你的法力，去打碎它原本的、屬於木的紋路。然後，才能用你的理，去構建出，屬於鐵的新紋路。”
孫悟空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
“可是師父，弟子試過了。弟子每次一用力，那些紋路是碎了，可它們……就真的碎了，散掉了，再也聚不起來了！”
“那是因爲……”
李青雲看着他，緩緩地，說出了關鍵。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只看到了，這世間萬物，皆由不同的紋路構成。”
“但你沒有看到，這些千變萬化的紋路，其本身，又是由一種，更加微小、更加根本的東西，所組成的。”
他停頓了一下，給了孫悟空一個思考和理解的時間。
然後，他才用一種，仿佛在闡述天地至理的、悠遠而又神秘的語調，說出了那句，將爲孫悟空，推開一扇全新大門的話。
“我這一脈，稱呼那種東西爲……”
“元。”
“一元初始，萬象更新的元。”
“世間萬物，無論形態如何，其根本，皆是由這同一種元，所構成。”
“木頭，是由無數的元，按照木之紋路，排列而成。”
“神鐵，也是由無數的元，按照鐵之紋路，排列而成。”
“你之所以失敗，是因爲你只想着去改變紋路，卻忽略了構成紋路的元。”
“你將紋路打碎，那些元，自然就散了。”
“正確的做法，應當是……”
李青雲伸出手指，在面前的空氣中，輕輕一點。
“先用你的法力，將那根木棍，完完全全地，分解、還原成，最原始、最純粹的元的狀態。”
“在這個狀態下，它不再是木，也不是任何東西。它只是一片混沌，一捧可以被你隨意塑造的泥土。”
“而後，你再用你的神念，在你的腦海中，構建出你想要的神鐵紋路。再以這紋路爲模具，將那些混沌的元，重新填充、聚合、排列。”
“如此，方能，點木成鐵，化腐朽爲神奇。”
一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孫悟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分解……還原……成最原始的元？
再用神念爲模具，重新聚合？
這……
這已經不是神通了！
這簡直是……傳說中，聖人才能擁有的，造物之能！
孫悟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師父，只覺得對方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下，被拉得無比高大，仿佛與這方天地，都融爲了一體。
他終於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麼幼稚，多麼可笑。
也終於明白，自己與師父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麼巨大。
那是一道，如同天塹般的鴻溝。
“去吧。”
李青雲站起身，撣了撣衣袖。
“想明白了，就再去試試。”
“飯，在廚房裏，自己去盛。”
說完，他便轉身，緩步向道觀走去，沒有再回頭。
只留下孫悟空一個人，跪坐在那片狼藉的空地之上。
他的手中，還緊緊地握着那根木棍。
但他的目光，卻已經穿透了這根木棍，穿透了這方天地，仿佛看到了一片，由無數微小的、閃爍着光芒的元，所構成的，更加真實、也更加浩瀚的……
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