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臘月三十,除夕。

這一天,本該是貼春聯、包餃子、準備年夜飯的熱鬧日子。

但吳家大院門口,卻圍得水泄不通,人人臉上都掛着看熱鬧的表情。

因爲吳家正房的大梁塌了,今兒個要換梁。

這在農村可是天大的事。俗話說“房塌屋漏,財氣不留”。

大過年的家裏露個大窟窿,這吳老二要是補不上,明年一年都得走背字。

院子裏,吳奎急得滿嘴燎泡,正圍着一個穿着中山裝、戴着厚瓶底眼鏡的中年人轉圈。

“劉工!劉工程師!您給想想法子啊!這大過年的,我總不能讓老婆孩子在露天底下過除夕吧?”

被稱作劉工的中年人,是公社建築隊的副隊長,正經的中專生,喝過墨水的。

劉工扶了扶眼鏡,看着那個塌陷的大窟窿,又看了看地上那根足有五六百斤重的新紅鬆大梁,連連搖頭:

“吳隊長,這不是我不幫你。這屬於結構性坍塌。要想換梁,得先把房頂全扒了,重新砌牆垛,再找起重機來吊裝。就憑咱們這幾個人力,怎麼可能把六百斤的溼木頭送上三米高的房頂?那是違背物理常識的!”

“扒房頂?”

吳奎臉都綠了,“那不得幹到正月十五去?劉工,您是專家,就沒別的招兒?”

“沒有。”劉工斬釘截鐵,“這就是科學。除非你有超能力。”

就在吳奎絕望的時候,人群外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

“誰說換梁非得扒房頂?誰說人力送不上去?”

人群自動分開。

陳野扛着一把斧子,身後跟着背着大捆麻繩和滑輪的虎子,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陳爺來了!”

“快看,陳大師來了!”

村民們的眼神瞬間亮了。

昨晚的事兒傳得神乎其技,大家都想看看這陳野還能整出什麼花活。

劉工皺着眉頭,看着眼前這個穿着破棉襖、年紀輕輕的盲流子,眼裏閃過一絲不屑:

“你是誰?這種承重結構的大修,也是你這種鄉野木匠能插嘴的?出了人命誰負責?”

陳野把斧子往地上一杵,看都沒看劉工一眼,徑直走到那根新大梁前,用腳踢了踢。

“紅鬆,六百二十斤,含水率30%。好木頭。”

陳野評價了一句,然後才轉頭看向劉工,嘴角一扯: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梁,我能上。而且不用扒房頂,不用起重機,一頓飯的功夫就完事。”

“一頓飯?”劉工氣樂了,“年輕人,口氣不小!這可是六百斤的重物!沒有任何機械輔助,你拿什麼上?拿嘴吹上去嗎?這不科學!”

“科學?”

陳野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手裏的斧子:

“洋人的書本裏叫力學,咱們老祖宗的規矩裏,叫四兩撥千斤。”

說完,陳野不再廢話。

“虎子,搭架子!”

“好嘞!”

在全場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陳野並沒有直接去搬大梁。

他先是用幾根廢舊的圓木,在房檐下搭了一個奇怪的三角形支架。

然後,他拿出一把自制的木滑輪,掛在支架頂端。

接着,他將麻繩穿過滑輪,一頭系在大梁的中間,另一頭......竟然系在了一個巨大的木制絞盤上。

這絞盤是他臨時用樹墩子改的,上面插着兩根長長的木棍做把手。

“這是......”

劉工看着那個結構,眼鏡後的瞳孔猛地一縮。

定滑輪?動滑輪?還有那個絞盤......那是省力杠杆?

這哪裏是瞎幹,這分明是一套精密的復合起重系統!

“起!”

陳野站在絞盤前,並沒有用蠻力,而是單手握住那根長長的木棍,輕輕一推。

“吱嘎——”

繩索繃緊。

下一秒,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那根六百多斤重、四個壯漢都抬得齜牙咧嘴的大梁,竟然像根稻草一樣,輕飄飄地離地了!

陳野甚至沒有出汗,他就像是在推磨一樣,一圈,一圈。

大梁穩穩當當地升空,越過牆頭,懸停在了房頂的缺口上方。

全場鴉雀無聲。

村民們張大了嘴巴,吳奎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劉工更是徹底傻眼了。他在草稿紙上算過,要想吊起這根梁,起碼需要兩噸的拉力,可陳野這個裝置......

“阿基米德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

陳野一邊推着絞盤,一邊淡淡地看了劉工一眼,“但在魯班書裏,這叫天平地稱。只要力臂夠長,莫說六百斤,就是六千斤,我一個人也照樣拉得動。”

“落!”

隨着大梁升到指定高度,陳野猛地卡住絞盤。

他身形一縱,像只靈巧的狸貓,幾步竄上了房頂。

接下來的操作,更是讓劉工懷疑人生。

原本的房梁斷口參差不齊,新梁想要安進去,必須嚴絲合縫。正常來說需要用水泥或者鐵釘加固。

但陳野沒有用一顆釘子。

他手裏的斧子上下翻飛,木屑如雪花般灑落。

幾分鍾後,新梁的兩端被他削出了兩個奇怪的形狀——一頭是燕尾榫,一頭是悶頭榫。

“合!”

陳野一聲低喝,利用杠杆原理,將大梁緩緩放入卡槽。

“咔噠!”

一聲清脆的木頭咬合聲,響徹全場。

嚴絲合縫!連一張紙都插不進去!

隨着大梁歸位,原本搖搖欲墜的房頂瞬間穩住了。陳野又跳下來,將幾根輔助的立柱用楔子打緊。

“完活。”

陳野拍了拍手上的灰,從房頂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此時,距離他動手,剛好過去二十分鍾。

別說一頓飯,連壺水都沒開。

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劉工,突然顫抖着走上前,死死盯着那根大梁的接口,嘴裏喃喃自語:

“這是......全榫卯自鎖結構?受力越大,咬合越緊?這......這怎麼可能?這種技術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他猛地轉過頭,看着陳野的眼神變了。不再是輕視,而是狂熱的崇拜,就像是看到了活着的教科書。

“小師傅!不,大師!您這手藝是哪學的?這符合結構力學完美模型啊!您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公社建築隊?我把副隊長的位置讓給您!”

全場譁然。

公社建築隊副隊長?那是吃公糧的幹部身份啊!

吳奎也傻了,他本來只想修個房,沒想到請來尊真神,連公社專家都要拜師?

陳野卻只是淡定地整理了一下破棉襖的領口,拿起地上的斧子。

“沒興趣。”

陳野拒絕得幹脆利落,“我自由慣了,受不得管束。再說了......”

他看了一眼劉工,指了指那個簡易的起重架子:

“這也不是什麼高深技術。這就是物理。劉工,書本上的東西是死的,木頭是活的。咱們手藝人,得學會跟木頭說話。”

說完,陳野轉向早已呆若木雞的吳奎。

“二爺,梁換好了。按照規矩,主家得管飯,還得給賞錢。”

吳奎這才回過神來,激動得臉通紅:“給!必須給!今兒個除夕,陳爺您就在我家過年!坐上席!我讓我媳婦殺雞!殺兩只!”

“吃飯就算了。”

陳野搖搖頭,目光看向院門外。

那裏,一個穿着紅棉襖的身影正探頭探腦地往裏看,手裏還提着個籃子。

是林紅纓。

“我有地兒吃飯。”

從吳奎手裏接過約好的工錢(一張大團結加兩瓶好酒),扛起斧子,帶着虎子大步向外走去。

路過劉工身邊時,陳野停了一下。

“劉工,那個起重架子送你了。回去研究研究,比你們那個起重機好用。”

劉工捧着那個粗糙的木制滑輪,如獲至寶,竟然當着全村人的面,對着陳野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達者爲師。受教了!”

......

出了吳家大院,陳野一眼就看到了等在路邊的林紅纓。

“你怎麼來了?”陳野走過去,語氣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我......我怕你餓着。”

林紅纓把手裏的籃子遞過去,掀開布,裏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肉燉粉條,還有倆白面大饅頭,“剛出鍋的,趁熱吃。”

陳野心裏暖洋洋的。

“走,回廟裏吃。今晚除夕,咱們一起守歲。”

“啊?去廟裏?”林紅纓臉一紅,“這......這不合規矩吧?還沒過門呢......”

“規矩?”

陳野笑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根剛剛立起的大梁,又看了看這蒼茫的關東雪原。

“從今往後,在這黑瞎子溝,我陳野的話,就是規矩。”

風雪中,三個年輕人的背影拉得很長。

遠處,爆竹聲響起。

1982年的除夕夜,陳野用一根大梁,撐起了他在這個時代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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