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大年三十,除夕。

這一天的楊樹屯,空氣裏都飄着一股子酸菜燉肉和燒鬆木的煙火味兒。

天剛擦黑,村尾的土地廟裏,昏黃的煤油燈就亮了起來。

燈罩被擦得鋥亮,燈芯挑得長長的,把破敗的四壁照得通紅。

陳野蹲在剛改好的灶台前,往裏填了一把幹透的苞米瓤子。

“呼!”

改良後的灶膛像是有股子吸力,火苗子藍哇哇的,順着煙道直往炕洞裏鑽。

“三哥,這炕燒得燙屁股!今晚哪怕光着睡都不冷了!”

虎子盤腿坐在炕頭,正拿着塊幹抹布,在那兒擦拭一個印着紅雙喜的搪瓷盆。

那是陳野今兒個特意讓他去供銷社買的,專門用來盛年夜飯。

“就知道睡。”

陳野笑罵了一句,轉頭看向正在案板前忙活的林紅纓。

今晚,林紅纓穿了一件嶄新的紅底碎花棉襖,袖口套着藍布套袖,烏黑的大辮子上扎了根紅頭繩。

她正揮舞着那把平時殺豬的刀,但這回不是殺豬,是在切肉。

“噔噔噔!”

刀工利落,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被切成麻將塊大小,碼得整整齊齊。

“紅纓,歇會兒吧,我來整。”陳野走過去,想接過刀。

“去去去,大老爺們別沾灶台,不吉利。”

林紅纓拿肩膀頂了一下陳野,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羞的,“你去把那蒜搗了,虎子等着吃蒜泥血腸呢。”

這種煙火氣,讓陳野恍惚間以爲回到了上輩子夢寐以求的日子。

鍋裏,豬油燒熱了。

林紅纓把切好的肉塊倒進去,滋啦一聲,白煙升騰,肉香味瞬間炸開。

緊接着,酸菜絲一下鍋,再澆上一勺老湯,那股子地道的東北殺豬菜味兒,能把人的饞蟲勾出來。

“真香啊......”

虎子吸溜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鍋蓋。

“等着,還有好的。”

陳野從懷裏掏出一包用油紙裹着的東西,那是他白天炸的油梭子,撒了細鹽和辣椒面,嚼起來嘎嘣脆,是這年頭頂級的零食。

他捏起一塊金黃的油梭子,沒給虎子,而是直接遞到了林紅纓嘴邊。

“嚐嚐,脆不?”

林紅纓一愣,手還在還要攪鍋,下意識地張嘴接住。

牙齒咬碎酥脆的油渣,油脂的香氣在口腔裏爆開。

她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眼神慌亂地瞟了一眼虎子,小聲嗔道:“欠兒登,虎子看着呢......”

“看啥?我啥也沒看見!”

虎子極其懂事地背過身去,對着牆角的蜘蛛網發呆。

陳野笑了,笑得眼角彎彎。

這種日子,給個神仙都不換。

......

飯桌就擺在炕上。

熱氣騰騰的殺豬菜,一大盤白面饅頭,還有陳野從吳家拿回來的那瓶好酒。

“來,喝一個。”

陳野給虎子倒了半碗,給自己倒滿,又給林紅纓倒了個底兒。

“這一杯,敬咱們自己。”陳野舉起酒碗,目光灼灼,“敬咱們從今往後,有肉吃,有房住,沒人敢欺負!”

“幹!”

虎子一仰脖,辣得直哈氣,卻咧嘴傻樂。

酒過三巡,林紅纓的臉頰在燈光下像熟透的蘋果。

她看着陳野,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納好的鞋墊,上面繡着鴛鴦戲水,針腳密實。

“給你的。”

她把鞋墊塞進陳野手裏,硬邦邦地說,“我看你那鞋都露腳趾頭了,也不嫌凍腳。”

陳野摩挲着那厚實的棉布鞋墊,心裏暖烘烘的。

他放下酒碗,轉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個雕了一下午的木盒子。

那是一塊癭木雕成的妝匣。

木紋扭曲如雲霧,又似鬼臉,在煤油燈下泛着幽幽的暗光。雖然沒上漆,但被打磨得像嬰兒皮膚一樣滑。

“我也給你準備了個物件。”

陳野把盒子遞過去,“這叫鬼臉妝匣。這木頭長在背陰處,樣子凶,但能鎮宅辟邪。”

“這麼精細......”

林紅纓摸着那復雜的紋路,愛不釋手,“這得費多少功夫啊?”

“打開看看。”

林紅纓摳了半天沒摳開。

陳野握住她的手,指尖相觸,兩人的手都有些粗糙,卻格外契合。

“這是魯班鎖,得這麼按......左三,右四,下壓......”

“咔噠。”

盒子彈開。

裏面沒有金銀首飾,只有陳野昨天給她的那張十塊錢大團結,還有一張紅紙,紙上寫着陳野剛勁有力的毛筆字:

【聘書:陳野 聘 林紅纓,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林紅纓愣住了。

在這個年代,沒有鮮花鑽戒,這一張手寫的紅紙,就是最重的承諾。

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紅紙上。

“傻樣......”

她一邊擦淚一邊罵,“誰答應嫁你了?這聘禮太輕,我爹可不幹。”

“以後給你補個金山。”

陳野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後,聲音溫柔而堅定。

......

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夜深了,子時將至。

外面的風雪好像更大了,拍打着窗櫺紙,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按照老規矩,除夕夜過了十二點,要封財門,誰叫也不能開,怕把財氣放跑了,也怕外面的髒東西進來沖了喜氣。

虎子喝多了,倒在炕頭呼呼大睡。

林紅纓收拾完碗筷,正準備回家,雖然舍不得,但規矩不能破,除夕夜不能在娘家外過夜。

“紅纓,等會兒。”

陳野突然拉住了她,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他側過頭,耳朵微微動了動。

“咋了?”林紅纓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

“別出聲。”

陳野指了指門外。

此時,除了風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二胡聲。

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拉出來的,調子淒慘得很,混在風雪裏,聽得人頭皮發麻。

“大半夜的,誰拉二胡啊?”林紅纓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不是二胡。”

陳野眯起眼,目光穿透破敗的門縫,“是有人在哭。”

話音剛落。

“咚。”

廟門響了一下。

不像是有力的敲門聲,倒像是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撞在了門板上。

“咚、咚。”

又是兩下。

緊接着,一個飄忽沙啞的聲音,貼着門縫鑽了進來:

“陳師傅......在嗎......陳師傅......”

這聲音太熟了。

是村東頭的趙老四。

這人是個有名的摳門精,前幾天剛娶了個外地媳婦,據說爲了省錢,沒找村裏木匠打家具,而是去縣裏舊貨市場拖了一車舊貨回來。

“是老四?”

林紅纓鬆了口氣,剛要應聲。

“閉嘴!”

陳野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到身後。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門縫下方——那裏有一條縫隙,月光透進來,本該能看到門外人的腳影子。

但此刻,門縫那裏空蕩蕩的,只有兩團黑乎乎的霧氣在翻滾。

“陳師傅......開門啊......幫幫我......”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急,帶着一種詭異的興奮,“我媳婦......我媳婦鑽進大衣櫃裏......唱大戲呢......嘿嘿......唱得可好了......”

大衣櫃?唱大戲?

陳野心頭一跳。

他想起三天前路過趙老四家,看到那套暗紅色的大衣櫃,當時就覺得那漆色不正,紅得像血幹了之後的顏色,而且聞着有一股子土腥味。

那是陰沉木刷了漆,或者是......棺材板改的!

“陳師傅......你不開門......我可進來了......”

門外的聲音變了,變得尖銳刺耳,緊接着就是指甲撓門板的刺啦,刺啦聲。

那破木門本來就不結實,被撓得劇烈晃動,門閂都在顫抖。

“找死!”

陳野眼神一厲,並沒有開門。

他轉身從炕上抓起那把斧子,又從懷裏掏出那個剛送給林紅纓的鬼臉妝匣。

“紅纓,退後!”

陳野幾步沖到門口,並沒有打開門閂,而是將那個刻滿猙獰鬼臉的盒子,狠狠地拍在了門板正中央的天官位上!

“魯班在此,百無禁忌!滾!”

這一聲暴喝,中氣十足,帶着一股子工匠特有的煞氣。

“砰!”

斧背緊隨其後,重重砸在門框上,震落一地灰塵。

門外的撓門聲戛然而止。

那股子陰冷的二胡聲也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風聲依舊呼嘯。

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了一陣沉重的拖沓腳步聲,漸行漸遠,像是拖着什麼重物在雪地上走。

廟裏,林紅纓嚇得臉煞白,緊緊抓着陳野的衣角:“陳野......那是啥?老四他......”

陳野轉過身,把鬼臉盒子塞回林紅纓懷裏,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聲音低沉:

“那不是老四。”

“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活人的動靜了。”

“他貪便宜買的那套櫃子......那是凶煞。以前的大戶人家,死過人的閨房家具,被人翻新了賣出來的。”

陳野握緊了斧子,眼神冷冽:

“今晚是除夕,陰氣重,那櫃子裏的主子,怕是出來討債了。”

“明天一早,咱們得去趟趙老四家。”

“這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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