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悔過崖
風從崖頂呼嘯而過,卷起郭啓明的黑袍。他被罰在此地面壁思過,已有七日。崖下是萬丈深淵,雲霧翻涌,偶爾露出崢嶸的岩石,像巨獸的獠牙。
謝滄流封了他七成修爲,只留下最基礎的炁息運轉。每日有弟子送來清粥素菜,放下便走,不多說一句。整個龍虎山都知道,郭家那個天才回來了,卻成了戴罪之身。
郭啓明盤坐在青石上,閉着眼,看似入定,實則心亂如麻。
掌心的黑氣紋路在封印下依然隱隱作痛,像無數細針在扎。那是修煉邪法三年留下的印記——以怨氣爲引,以殺意爲柴,煉出的“紫煞雷”確實威力驚人,卻也在日復一日侵蝕他的道基。
更折磨他的是記憶。
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人,有的一臉猙獰,有的驚恐求饒,有的……只是茫然。這些面孔在夜深人靜時浮現,密密麻麻,像一群無聲的鬼。
“郭師兄。”
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郭啓明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
陳九生提着食盒走上崖頂。七日來,他每日都會來,有時送飯,有時只是默默陪坐片刻。今日他換了一身嶄新的青衫,袖口雲紋精致,發髻梳得一絲不苟,三年江湖風塵洗去不少,倒有幾分龍虎山嫡傳弟子的氣度了。
“師父說,師兄今日可下崖了。”陳九生將食盒放在石上,裏面是幾樣精致素點,“我做了些點心,師兄嚐嚐。”
郭啓明睜眼,看向這個師弟。三年不見,陳九生確實變了——眼神不再躲閃,身姿挺拔如鬆,雖然依舊清瘦,但舉手投足間已有沉穩氣度。尤其那雙眼睛,清澈依舊,卻多了幾分洞察世事的通透。
“恭喜。”郭啓明聲音沙啞,“聽說你得了天師真傳,又結識了各方紅顏,前途無量。”
這話裏帶刺,陳九生卻只是笑笑:“師兄說笑了。吃點東西吧,涼了傷胃。”
郭啓明不動。他盯着陳九生,忽然問:“你殺過人嗎?”
陳九生動作微頓。
“我是說,”郭啓明一字一句,“親手,用你的朱厭之火,把人燒成焦炭。聽過那種慘叫嗎?聞過皮肉燒焦的味道嗎?”
崖頂的風忽然冷了。
陳九生沉默片刻,緩緩道:“殺過。在漢中剿匪,那些人專殺過路商旅,連婦孺都不放過。我燒了匪首的刀,也燒了他半條胳膊。”
“然後呢?”
“然後我吐了一夜,噩夢做了三天。”陳九生抬眼,目光平靜,“蘇姑娘說,這是良心未泯。但我覺得,這只是……人之常情。”
郭啓明嗤笑:“人之常情?陳九生,你知不知道,我這三年殺了多少人?一百?兩百?記不清了。開始也會吐,後來就麻木了。現在想起來,只覺得……暢快。”
他站起身,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那些人都該殺,都是玄陰洞的走狗,都和我郭家的血仇有關。我每殺一個,就離真相近一步,離報仇近一步。這有什麼錯?”
“師兄……”陳九生想說什麼。
“別叫我師兄!”郭啓明忽然暴怒,“你不配!你知道我爲什麼恨你嗎?不是因爲你體內有朱厭之魂,不是因爲你天賦異稟,是因爲你明明擁有力量,卻總是畏首畏尾!三年前道法大會,你要是早一步下狠手,李青鋒那幫人早就死了,哪還有後來的麻煩?這三年你要是肯用朱厭之力,玄陰洞早就被鏟平了,哪還需要我東奔西走殺人無數!”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血絲密布:“你總說要控制,要克制,怕傷及無辜,怕失控入魔——都是借口!你就是懦弱!就是不敢承擔!”
陳九生站在原地,任由師兄怒吼。風卷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一枚淺青色的香囊——那是沈清歌送的,邊緣已磨損,卻依然幹淨。
等郭啓明吼完,喘着粗氣,陳九生才輕聲開口:“師兄,你說得對,我是懦弱。”
郭啓明愣住。
“我怕失控,怕傷人,怕變成怪物。”陳九生低頭看自己的掌心,冰蠶絲套下烙印灼灼,“但我更怕的,是變成你現在的樣子。”
他抬眼,眼中沒有指責,只有悲憫:“師兄,你的眼睛裏,已經沒有光了。”
這話像一把冰錐,刺進郭啓明心髒。他踉蹌後退,喉頭發甜,幾乎要嘔出血來。
是啊,他的眼睛早就沒有光了。從三年前看到全家屍體的那一刻起,光就滅了。剩下的只有恨,只有血,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滾。”郭啓明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滾下去。我不想看見你。”
陳九生默默收拾食盒,轉身下山。走到崖邊,他停住腳步,回頭說了一句:“師兄,無論你信不信,我一直把你當兄長。”
說完,他消失在階梯盡頭。
郭啓明癱坐在地,抱住頭,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崖頂的風呼嘯着,像無數亡魂在哭。
三日後·山下小鎮
郭啓明下山了。謝滄流解了他的禁足,但修爲依然封着。天師讓他“入世修心”,說白了就是放逐。
小鎮名喚青石鎮,因盛產青石得名。鎮子不大,一條主街貫穿南北,兩旁是酒肆、客棧、雜貨鋪。時值初夏,街上人來人往,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裏飄着蒸糕的甜香和滷肉的鹹鮮。
郭啓明坐在街角酒肆的二樓,要了一壺最烈的燒刀子,自斟自飲。他換下了黑袍,穿一身尋常布衣,頭發隨意束着,遮住半邊臉。即便如此,那身生人勿近的冷厲氣息,還是讓酒肆裏的其他客人不敢靠近。
酒很烈,從喉嚨燒到胃裏。郭啓明喝得很慢,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街面。他看見賣糖人的老漢,看見牽孩子買布料的婦人,看見幾個江湖打扮的漢子大搖大擺走過……
一切都與他無關。
“喂,讓個座。”
清脆的女聲從旁邊傳來,毫不客氣。
郭啓明抬眼。桌邊站着個紅衣女子,約莫十八九歲,眉目張揚,一雙鳳眼顧盼生輝,紅唇飽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穿的不是正經衣裙,是改良過的胡服——紅色短襦配黑色長褲,腰間束着寬皮帶,掛着一把彎刀,刀鞘鑲着碎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最惹眼的是她的頭發,不梳髻,不戴釵,就隨意披散着,發尾用紅繩扎了一小束,隨風輕揚。整個人像一團火,灼灼地燒過來。
“我說,讓個座。”女子見他不應,直接在他對面坐下,招手叫小二,“來壺女兒紅,再切一斤醬牛肉,要肥瘦相間的!”
小二應聲去了。女子這才看向郭啓明,上下打量一番:“龍虎山的?”
郭啓明瞳孔微縮。
“別緊張,你腰上那塊玉牌露出來了。”女子努努嘴,“龍虎山的內門弟子玉牌,我認得。不過……”她湊近些,鼻子輕嗅,“你身上有血腥味,還有……雷火煞氣。修煉邪法了吧?”
郭啓明握緊酒杯,指節發白:“你是誰?”
“我叫燕紅綃。”女子往後一靠,姿態慵懶,“無門無派,江湖散人一個。最喜歡管閒事,尤其喜歡管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閒事。”
酒菜上來了。燕紅綃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仰頭飲盡,抹抹嘴角:“痛快!這家的女兒紅不錯,你要不要嚐嚐?”
郭啓明沒理她,繼續喝自己的燒刀子。
燕紅綃也不惱,自顧自喝酒吃肉。她吃相算不上文雅,甚至有些粗魯,但不知爲何,看着竟有幾分灑脫。一碗酒下肚,她臉上浮起薄紅,眼神卻更亮了。
“我說,你一個龍虎山弟子,怎麼修了一身邪法?”她邊吃邊問,“被逐出師門了?還是……有什麼血海深仇?”
郭啓明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燕紅綃卻笑了:“看來是後者。巧了,我也有仇。不過我的仇已經報了——三年前,我爹被仇家滅門,我一人一刀,追了仇家三千裏,從江南殺到漠北,最後把他們全族七十三口,一個一個,全宰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郭啓明盯着她:“全殺了?”
“全殺了。”燕紅綃又倒了一碗酒,“連三歲孩童都沒放過。有人說我太狠,我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爹當年就是心軟,留了仇家一個遺腹子,結果二十年後,人家帶着人殺回來了。”
她看向郭啓明,眼中閃過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涼:“所以啊,報仇這種事,要麼不做,做就做絕。你說是吧?”
郭啓明沉默良久,忽然拿起酒壺,給她倒了一碗酒。
燕紅綃挑眉,端起碗跟他碰了碰,一飲而盡。
兩人就這麼對坐着喝酒,誰也沒再說話。窗外夕陽西斜,把整條街染成金紅色。酒肆裏點起燈火,暖黃的光映着燕紅綃的臉,她眼角有顆很小的淚痣,笑起來時會微微上揚。
郭啓明看着那顆淚痣,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眼角也有一顆。母親總說,那是前世哭得太多,今生留下的記號。
“你接下來去哪兒?”燕紅綃問。
“不知道。”
“那跟我走吧。”燕紅綃站起身,酒意微醺,身子晃了晃,郭啓明下意識扶住她。女子的手很暖,指尖有練刀留下的薄繭。
“我打聽到消息,玄陰洞在西南有個分壇,專門煉制‘血嬰丹’——用七七四十九個嬰兒的心頭血煉丹,據說能大增功力。”燕紅綃眼中閃過厲色,“我正好缺一味藥引,去碰碰運氣。你要報仇,那兒肯定有玄陰洞的高層。”
郭啓明心跳加快。血嬰丹……玄陰洞果然喪盡天良。更重要的是,分壇高層,一定知道更多內幕。
“爲什麼找我?”他問。
燕紅綃笑了,笑容裏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因爲你和我一樣,都是被仇恨燒空的人。這樣的人,用起來順手。”
她拍拍他的肩:“明早卯時,鎮外十裏亭見。過時不候。”
說完,她扔下一錠銀子,抓起彎刀,晃晃悠悠下樓去了。紅裙掃過木梯,像一蓬燃燒的火。
郭啓明坐在原地,許久未動。桌上的酒還剩半壺,他倒了一碗,慢慢喝。
酒很苦,心裏卻有什麼東西,重新燒了起來。
半月後·西南苗疆
十萬大山深處,瘴氣彌漫。參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蟒蛇纏繞,偶爾傳來不知名野獸的嚎叫,在空谷中回蕩。
郭啓明跟着燕紅綃穿行在密林中。這半月來,他們晝夜兼程,從江南到西南,跋涉數千裏。燕紅綃對地形極熟,總能找到最隱秘的小路,避開官道和城鎮。
她也確實如她所說,是個快意恩仇、放蕩不羈的女子。
路過黑店,她直接拔刀砍了掌櫃;遇到劫道的山匪,她笑眯眯地把人引到僻靜處,然後一刀一個;在鎮上聽說某個富戶強占民女,她夜裏摸進去,把那富戶綁了倒吊在城門口,身上貼滿罪狀。
她喝酒必醉,醉了就唱些不成調的曲子,有時哭有時笑。她睡覺從不找客棧,隨便找棵大樹就能躺下,天爲被地爲席。她也不避諱郭啓明,熱了就直接解了外衣,穿着貼身小衣在溪邊擦洗,月光照着她雪白的背,像一塊暖玉。
郭啓明開始時還非禮勿視,後來漸漸麻木。只是心底某個角落,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滋長。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她——或者說,她活成了他想成爲的樣子:無所顧忌,快意恩仇,想殺就殺,想笑就笑,不背負什麼道義責任,只爲自己而活。
“到了。”
燕紅綃停在一處斷崖前。崖下是深谷,谷中霧氣繚繞,隱約可見建築的輪廓。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寨子,吊腳樓層層疊疊,中央最高處有一座血色高塔,塔頂黑旗飄揚,旗上繡着骷髏圖案。
“那就是玄陰洞的‘血嬰壇’。”燕紅綃壓低聲音,“守衛很嚴,正面進不去。我知道一條密道,跟我來。”
她領着郭啓明繞到崖側,撥開藤蔓,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岩縫。兩人鑽進去,裏面是天然溶洞,鍾乳石垂落,水滴聲叮咚。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前方出現光亮——是個通風口,正對着寨子中央的廣場。
兩人伏在洞口往下看。
廣場上立着九座青銅鼎,鼎下火焰熊熊,鼎中煮着暗紅色的液體,腥氣撲鼻。幾十個黑袍人正在忙碌,有的添柴,有的加藥,有的從旁邊的木籠裏拖出嬰兒——那些嬰兒都被喂了藥,不哭不鬧,只睜着空洞的大眼睛。
郭啓明握緊拳頭,指甲掐進肉裏。
“別沖動。”燕紅綃按住他的手,“看見高塔頂層了嗎?窗邊那個人。”
郭啓明凝目望去。高塔頂層開着窗,窗邊站着個白衣人,背對着這邊,正俯視廣場。雖然看不見臉,但那身形氣度,絕非尋常教衆。
“那是血嬰壇壇主,‘白面書生’慕容秋。”燕紅綃冷笑,“玄陰洞四大判官之下,就數他最得寵。據說他知道玄陰洞主的真實身份。”
話音未落,廣場上異變突生。
一個黑袍人拖嬰兒時,那嬰兒忽然劇烈掙扎,發出尖銳的啼哭!哭聲在死寂的廣場上格外刺耳。慕容秋轉過身——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相貌儒雅,手中搖着一柄折扇。
他皺了皺眉,折扇輕點。
一道無形氣勁射出,正中嬰兒眉心。啼哭聲戛然而止,嬰兒軟軟倒下,額頭上一個血洞,汩汩冒血。
郭啓明渾身血液都沖上頭頂。他猛地起身就要沖出去,卻被燕紅綃死死按住!
“你瘋了?!下面至少兩百教衆,還有慕容秋坐鎮,你現在沖出去就是送死!”燕紅綃在他耳邊低吼,“要報仇,得用腦子!”
郭啓明劇烈喘息,眼中赤紅。燕紅綃的手緊緊抓着他的胳膊,女子的體溫透過布料傳來,竟讓他漸漸冷靜下來。
“那你說……怎麼辦?”他聲音嘶啞。
燕紅綃盯着廣場,眼中閃過算計:“他們煉丹需要四十九個嬰兒,現在還差三個。按照慣例,缺的嬰兒會在子時前補全。我們可以埋伏在運送嬰兒的路上,劫了人,然後……”
她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僞裝成送嬰兒的人,混進去。”
計劃很冒險,但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兩人退回溶洞深處,等待夜幕降臨。洞裏很黑,只有通風口透進一點微光。燕紅綃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裏面是幹糧和肉幹。
“吃點。”她分給郭啓明一半。
兩人並肩坐着,默默啃幹糧。洞中寂靜,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郭啓明忽然問:“你報仇之後……是什麼感覺?”
燕紅綃動作頓了頓,輕笑:“空虛。像心裏被挖了個大洞,風呼呼地往裏灌。然後我就明白了,人活着總得有點念想,仇報完了,就得找下一個念想。”
“所以你到處管閒事?”
“算是吧。”燕紅綃偏頭看他,“你呢?報仇之後打算做什麼?”
郭啓明沉默。他從未想過報仇之後的事。這三年,報仇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義。如果仇報了,他該去哪?回龍虎山?可他已經修了邪法,殺了無辜,回不去了。
“不知道。”他最終說。
燕紅綃湊近些,呼吸拂在他耳畔:“那就跟着我。我帶你看看這江湖,有多精彩,有多荒唐。”
她的唇幾乎貼上他的耳廓。郭啓明渾身僵住,血液卻沸騰起來。黑暗中,女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唇角的笑帶着蠱惑。
他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燕紅綃沒有躲,反而迎上來。這個吻帶着酒氣和血腥氣,激烈得像廝殺。她的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劃過他的後頸,激起一陣戰栗。
岩壁冰冷,兩人的身體卻滾燙。衣物在撕扯中散開,皮膚相貼的瞬間,郭啓明聽見自己心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
什麼道義,什麼師門,什麼師弟……都去他的。
他現在只要這個女人,只要這場沉淪。
子時·密林小道
三輛馬車在夜色中疾馳,每輛車都由兩匹黑馬拉動,車夫是黑衣勁裝的漢子,腰間佩刀。車簾緊閉,但隱約能聽見裏面傳來嬰兒虛弱的啼哭。
突然,前方道路中央出現兩個人影。
車夫急勒繮繩,馬車戛然而停。爲首的漢子厲喝:“什麼人?滾開!”
火光燃起,燕紅綃舉着火把,笑盈盈地說:“劫道的。留下嬰兒,饒你們不死。”
“找死!”漢子拔刀撲來!
郭啓明動了。他雖被封印七成修爲,但剩下的三成加上三年廝殺經驗,對付這些嘍囉綽綽有餘。劍光如鬼魅,瞬息間三個車夫咽喉中劍,倒地斃命。
燕紅綃掀開車簾,裏面果然有三個嬰兒,被喂了藥,昏昏沉沉。她迅速檢查一番,鬆了口氣:“還活着。”
兩人將屍體拖進林子,換上黑衣教衆的服飾,又將嬰兒放回車內。燕紅綃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抹在嬰兒口鼻處——這是她特制的迷藥,能模擬被喂藥後的狀態。
“走吧。”她跳上車轅,一揮馬鞭。
馬車繼續前行。郭啓明坐在她旁邊,看着女子在夜色中飛揚的發,忽然問:“你爲什麼要幫這些嬰兒?”
“誰說我是幫他們?”燕紅綃挑眉,“我是需要嬰兒做誘餌,混進去殺慕容秋。至於這些孩子……能救就救,救不了也是命。”
她說得冷酷,但郭啓明看見她剛才檢查嬰兒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溫柔。
這個女人,嘴上比誰都狠,心卻比誰都軟。
馬車駛入寨子。守衛驗過令牌,放行。兩人將馬車趕到廣場,立刻有教衆過來接手嬰兒。燕紅綃低頭垂手,姿態恭順,郭啓明學着她的樣子。
嬰兒被送上高塔。慕容秋站在塔窗前,看着下面,忽然開口:“你們兩個,上來。”
兩人心中一凜,低頭跟上。
高塔頂層是個巨大的煉丹室,中央是一座赤紅丹爐,爐火熊熊,爐壁上刻滿詭異符文。九個嬰兒被放在爐周的石台上,慕容秋正拿着銀針,準備取心頭血。
“把第三個嬰兒抱過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燕紅綃抱起嬰兒,緩步上前。就在距離慕容秋三步時,她突然將嬰兒往旁邊軟榻上一拋,袖中滑出彎刀,刀光如月,直劈慕容秋後頸!
幾乎同時,郭啓明劍出如龍,刺向慕容秋後心!
兩面夾擊!
慕容秋卻笑了。他頭也不回,折扇反手一擋,“鐺”的一聲,竟同時架住刀劍!氣勁炸開,燕紅綃和郭啓明同時後退三步,虎口崩裂!
“早就等着你們了。”慕容秋轉身,折扇輕搖,“從你們劫馬車開始,我的人就盯着了。只是沒想到……郭公子,你居然和這個女瘋子混在一起。”
他看向郭啓明,眼中閃過貪婪:“不過也好,你體內的‘紫煞雷’雖然不純,但也是上好的藥引。加上朱厭之魂的宿主……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話音未落,他折扇一揮,丹爐爐蓋轟然開啓!爐中飛出一道血色鎖鏈,快如閃電,直纏郭啓明!
郭啓明揮劍斬去,劍刃與鎖鏈相碰,竟濺起火星——這鎖鏈非金非鐵,堅硬無比!更可怕的是,鎖鏈上傳來一股吸力,瘋狂吞噬他體內的炁!
“這是‘噬元鏈’,專克你們這些修雷法的。”慕容秋獰笑,“乖乖被煉成丹藥吧!”
燕紅綃怒喝,彎刀化作漫天紅影,鋪天蓋地斬向慕容秋!她刀法狠辣刁鑽,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慕容秋一時被逼得手忙腳亂,鎖鏈的控制稍鬆。
郭啓明趁機全力爆發!他不再顧忌封印,將剩餘三成修爲催到極致,連帶着這些年積攢的煞氣一並釋放!紫黑色的雷霆從他體內噴涌而出,纏繞劍身,一劍斬斷鎖鏈!
“噗——”反噬之力讓他噴出一口黑血,但行動已恢復自由。
“紅綃,走!”他沖向慕容秋,劍光如暴雨傾瀉!
燕紅綃也不戀戰,抓起軟榻上的嬰兒,一腳踹開窗戶,縱身躍下!郭啓明緊隨其後,兩人從高塔墜落,半空中郭啓明攬住燕紅綃的腰,另一只手揮劍刺入塔壁,一路火花四濺,減緩下墜之勢。
落地瞬間,廣場上已圍滿教衆。燕紅綃將嬰兒塞給郭啓明:“你帶孩子們走,我斷後!”
“不行!”
“少廢話!”燕紅綃一刀砍翻沖來的教衆,回頭對他笑,“郭啓明,記住了,你欠我一條命。以後我要你還的時候,不許賴賬!”
說完,她反身殺入人群。紅衣如火,刀光如雪,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她真的在拼命,每一刀都傾盡全力,完全不顧自身防御。
郭啓明眼眶發熱。他咬咬牙,抱起三個嬰兒,沖向寨門。沿途教衆阻攔,他劍劍奪命,紫煞雷狂暴四溢,所觸之人皆化爲焦炭。
他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沖出寨門,沖進密林。
回頭時,寨中火光沖天,喊殺聲震耳。那襲紅衣在火光中若隱若現,像一只浴火的蝶。
郭啓明跪倒在地,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嚎叫。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一月後·龍虎山
陳九生站在山門前,望着遠方山路。他收到消息,郭啓明在苗疆現身,與一紅衣女子大鬧玄陰洞分壇,救出三個嬰兒,但自己也身受重傷。
天師派他帶人接應。
日頭漸西,山路盡頭終於出現兩個人影。郭啓明背着個紅衣女子,步履蹣跚,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腳印。女子昏迷不醒,手臂無力垂下。
陳九生急忙迎上去:“師兄!”
郭啓明抬頭,眼中一片死寂。他臉上多了一道猙獰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皮肉外翻,已經化膿。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原本只是陰沉,現在卻像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毫無生機。
“救她。”郭啓明啞聲說,將燕紅綃放下。
陳九生檢查女子傷勢,倒吸涼氣——胸前一道貫穿傷,離心髒只差半寸;肋骨斷了三根;五髒皆有損傷;最麻煩的是,她體內有一種詭異的寒毒,正在蠶食生機。
“快抬進去!請賀蘭師叔!”陳九生急道。
弟子們七手八腳抬起燕紅綃。郭啓明想跟進去,卻被陳九生攔住。
“師兄,”陳九生看着他臉上的傷,“你的傷也需要處理。”
郭啓明摸了摸臉上的刀疤,扯出一個扭曲的笑:“不用。留着,記得。”
記得什麼?他沒有說。
陳九生心中發酸。他引着郭啓明到側殿,親自爲他清洗傷口、上藥、包扎。整個過程郭啓明一言不發,只呆呆看着窗外,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
“師兄……”陳九生忍不住開口,“那位姑娘是……”
“燕紅綃。”郭啓明打斷他,“我的女人。”
他說得平淡,卻字字如釘。陳九生怔住,半晌才道:“你……你真的……”
“真的。”郭啓明轉頭看他,眼中終於有了點活氣,卻是冰冷的、偏執的活氣,“陳九生,我找到我要走的路了。報仇,變強,保護想保護的人——就這麼簡單。什麼道義,什麼師門,都滾蛋。”
“師兄,你不能……”
“不能什麼?”郭啓明笑了,笑聲嘶啞難聽,“不能修邪法?我已經修了。不能殺無辜?我也殺了。不能離經叛道?我現在就要走。”
他站起身,走到殿門口,回頭最後看了陳九生一眼:“師弟,你是個好人。但好人……往往活不長。”
說完,他大步離開,走向燕紅綃養傷的廂房。
陳九生站在原地,手中還拿着染血的紗布。夕陽從窗外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印在青磚地上。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郭啓明在擂台上畫的那個圓。
那時師兄眼中還有光,還有對道的追求。
現在,光滅了。
七日後·夜
燕紅綃醒了。賀蘭師叔醫術通神,硬是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只是元氣大傷,需靜養數月。
這七日,郭啓明寸步不離守在床邊。陳九生每日都來,有時送藥,有時送飯,有時只是默默站一會兒。兩人很少說話,氣氛壓抑得像暴雨前的悶雷。
今夜月色很好。燕紅綃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卻笑得燦爛:“喂,郭啓明,這龍虎山風景不錯啊。等我能下床了,你帶我去後山轉轉?”
“好。”郭啓明握着她枯瘦的手,聲音輕柔。
陳九生站在門外,透過門縫看着這一幕。月光照在郭啓明側臉上,那道刀疤猙獰可怖,可他的眼神,卻是這七年來最溫柔的。
原來師兄也會這樣看一個人。
陳九生默默退開,走到院中老鬆下。月光如霜,滿地清輝。他攤開掌心,冰蠶絲套下的烙印灼灼發燙。
他想起沈清歌、蘇挽雲、沐晚棠……還有林巧娘。這些女子都曾讓他心動,可他從不敢靠近。他怕傷她們,怕辜負她們,怕自己這副殘軀,配不上任何人的真心。
可郭啓明不怕。他滿手血腥,一身邪法,卻敢抓住燕紅綃的手,敢說“我的女人”。
到底是誰懦弱?
“九生。”
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九生回頭,看見謝滄流拎着酒葫蘆走過來,難得沒醉。
“師父。”
謝滄流在他身邊坐下,遞過酒葫蘆:“喝一口?”
陳九生搖頭。
謝滄流自己灌了一口,望着廂房方向,嘆了口氣:“啓明那孩子……沒救了。”
陳九生渾身一震:“師父何出此言?師兄他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被仇恨蒙蔽?只是暫時走偏?”謝滄流苦笑,“九生,你太天真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頭。啓明修邪法三年,殺孽無數,道基已損,心魔已生。現在又遇上那個燕紅綃……那女娃娃不是壞人,但她那一套快意恩仇、隨心所欲的活法,正好契合啓明現在的狀態。”
他看向陳九生:“你師兄現在就像溺水的人,燕紅綃是他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不會放的,哪怕這根稻草會把他拖進更深的深淵。”
“那我們……就這麼看着?”
“不然呢?”謝滄流眼神復雜,“強行攔他,只會讓他更恨我們,更堅定地往那條路上走。人啊,有時候得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才知道疼。”
陳九生沉默。月光下,他的側臉線條堅毅。
“師父,”他緩緩開口,“如果我找到徹底掌控朱厭之力的方法,變得足夠強……能不能把師兄拉回來?”
謝滄流盯着他看了許久,最終拍拍他的肩:“先管好你自己吧。你體內的東西,比啓明的麻煩更大。”
老人起身走了,留下陳九生一人站在月下。
廂房裏傳來燕紅綃低低的笑聲,還有郭啓明溫柔的回應。那聲音像針,一下下扎在陳九生心上。
他握緊拳頭,掌心烙印灼燙如烙鐵。
又三日·凌晨
陳九生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是守山弟子,臉色煞白:“陳師兄,不好了!郭師兄他……他打傷了賀蘭師叔,搶走了藏經閣的《血煞真經》,帶着那個燕姑娘跑了!”
陳九生腦中“嗡”的一聲,抓起外袍就沖了出去!
山道上,郭啓明扶着虛弱的燕紅綃,正快步下山。燕紅綃臉色慘白,卻咬着牙堅持。郭啓明一手攙她,一手提着劍,劍刃還在滴血——是賀蘭師叔的血。
“師兄!站住!”陳九生攔住去路,身後陸續有弟子趕來,將兩人圍住。
郭啓明抬頭,眼中一片冰冷:“讓開。”
“師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血煞真經》是禁術,修煉者必遭反噬,不得好死!而且你打傷賀蘭師叔……”
“我說,讓開。”郭啓明打斷他,劍尖抬起,“不然別怪我劍下無情。”
陳九生不退反進,走到郭啓明面前三尺處,直視他的眼睛:“師兄,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會向天師求情,師父也會幫你……”
“幫我?”郭啓明笑了,笑容慘淡,“幫我什麼?幫我繼續當個廢物?幫我繼續眼睜睜看着仇人逍遙法外?陳九生,你知不知道,我這三年查到什麼?滅我郭家滿門的,不只是玄陰洞,還有……朝廷的人!”
他嘶聲說:“錦衣衛指揮使錢寧,收受玄陰洞賄賂,當年就是他壓下了郭家的案子!當朝首輔楊廷和,爲了扳倒政敵,默許玄陰洞在江南行事!還有宮裏那位……那位煉丹求長生的皇帝,他需要玄陰洞的‘長生丹’!這些人,每一個都沾着我郭家的血!你告訴我,怎麼回頭?!”
陳九生如遭雷擊。他沒想到,真相竟如此黑暗。
燕紅綃咳嗽幾聲,虛弱地說:“啓明,別說了……我們走……”
“走?”郭啓明環視四周,看着那些曾經的同門,“今天,要麼我死在這兒,要麼我殺出去。沒有第三條路。”
他看向陳九生,眼神最後軟了一瞬:“師弟,讓開。我不想傷你。”
陳九生搖頭,緩緩拔出腰間長劍——是陸載塵贈他的那柄“定風波”仿制品,玉骨折扇化爲長劍,劍身流轉着溫潤清光。
“師兄,對不住了。”他擺出起手式,“今日,我不能讓你走。”
郭啓明眼中最後一點溫度徹底消失。他推開燕紅綃,讓她靠在山石上,然後提劍上前。
師兄弟二人,終於刀劍相向。
沒有廢話,郭啓明直接出劍!劍光如墨,帶着紫黑雷霆,暴烈狠辣,招招奪命!陳九生以《兩儀真解》應對,劍光流轉,陰陽互濟,將狂暴的攻勢一一化解。
三年不見,兩人都已今非昔比。
郭啓明的劍法完全脫胎換骨,不再是龍虎山的正統路數,而是融合了邪法、殺道、以及燕紅綃刀法中的狠絕,詭異莫測,威力驚人。他每一劍都帶着煞氣,侵蝕對手心神。
而陳九生這三年的進步更大。他雖未像郭啓明那樣經歷無數廝殺,但在陸載塵、賀蘭的教導下,對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朱厭之力不再是負擔,而是可以借用的武器。尤其冰蠶絲套壓制了大部分反噬,讓他能更從容地施展。
劍光交錯,氣勁四溢。圍觀的弟子們被逼得連連後退,只能遠遠看着。
百招過後,郭啓明漸露疲態。他重傷未愈,又強行催動煞氣,已到極限。燕紅綃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無力相助。
“師兄,停手吧。”陳九生一劍震開郭啓明,誠懇道,“你現在內息紊亂,再打下去會傷及根本。跟我回去,師父和師叔一定能救你……”
“救我?”郭啓明慘笑,嘴角溢出血絲,“誰稀罕他們救!我只要力量!只要能報仇的力量!”
他忽然棄劍,雙手結印,周身黑氣狂涌!那黑氣如有實質,化作九條毒蟒,嘶吼着撲向陳九生!與此同時,他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精血融入黑氣,毒蟒驟然暴漲,氣息攀升到恐怖的程度!
“九幽噬魂!師兄你瘋了?!”陳九生臉色大變——這是《血煞真經》裏的禁術,以自身精血魂魄爲祭,換取一時力量,代價是壽元折損,神魂俱傷!
毒蟒撲到!陳九生避無可避,只能全力催動朱厭之力!掌心烙印赤紅如血,火焰從全身毛孔噴涌,化作一頭朱厭虛影,仰天咆哮!
赤焰與黑蟒碰撞!
“轟——!!!”
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氣浪如海嘯般席卷,周圍樹木攔腰折斷,山石崩裂!弟子們被震飛出去,東倒西歪!
煙塵散盡,場中兩人都單膝跪地,嘴角溢血。郭啓明更慘,七竅都滲出血絲,面色金紙,顯然禁術反噬已開始。
但他卻在笑。
“哈哈哈……陳九生,你果然……果然還有保留……”他咳着血,搖搖晃晃站起來,“剛才那一擊,你若用全力,我已經死了。可你收手了……你還是那麼……婦人之仁……”
陳九生握劍的手在顫抖。是的,他收手了。最後一刻,他撤回了三成力,怕真的殺了師兄。
就這一念之仁,讓郭啓明抓住了機會。
燕紅綃不知何時已爬到郭啓明身邊,從懷裏掏出一枚血色丹藥,塞進他嘴裏。丹藥入腹,郭啓明臉色稍緩,眼中卻泛起妖異的紅光。
“這是……血嬰丹?”陳九生駭然。
“最後一顆。”燕紅綃慘笑,“本來是給我自己保命用的……不過給他,也一樣。”
服下血嬰丹的郭啓明氣息暴漲,竟暫時壓住了反噬。他抱起燕紅綃,深深看了陳九生最後一眼。
“師弟,這一戰,我輸了。但路,我還是要走。”他聲音沙啞,“若有一天……我變成真正的魔頭,禍亂天下……你來殺我。”
說完,他轉身,一步步走下山道。圍觀的弟子想攔,卻被陳九生抬手制止。
“讓他……走。”
郭啓明的背影在晨霧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
陳九生站在原地,直到朝陽完全升起,照亮滿山狼藉。他低頭看掌心,冰蠶絲套已經破損,露出下面赤紅的烙印。烙印邊緣,多了一道細微的裂紋。
三年之期,或許等不到了。
他抬頭望天,天空湛藍如洗,萬裏無雲。
可他知道,暴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