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決裂》第五章
清晨五點，書房的光依舊亮着。
林薇揉了揉酸脹的眉心，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已經開始模糊。她幾乎一夜未眠，將“美尚”項目的背景資料、競品分析、以及自己那個“喚醒她力量”的核心概念，初步梳理成了一個粗糙但邏輯完整的框架。
這並不容易。十年的斷層讓她對很多新工具、新平台感到陌生，她必須一邊查閱資料，一邊艱難地重新學習。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一陣陣涌來，但大腦卻異常興奮，一種久違的、被挑戰激發的活力在血管裏流淌。
六點，她強迫自己關上電腦。走進廚房，像往常一樣淘米、煮粥、煎蛋。動作機械，帶着熬夜後的虛浮。周偉起床時，看到她眼下的烏青，鼻子裏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什麼都沒說，但那眼神裏的意味很明顯——看你能堅持多久。
林薇無視了他。送走丈夫，叫醒女兒，照顧她吃早餐。婷婷的燒退了，但精神還有些蔫。
“媽媽，你昨天很晚才睡嗎？”小姑娘敏感地問。
“媽媽在忙工作。”林薇親了親女兒的額頭，“寶貝，以後媽媽工作了，可能有時候不能準時接你，不能像以前那樣陪你那麼多時間，你會怪媽媽嗎？”
婷婷歪着頭想了想：“就像爸爸那樣嗎？”
林薇的心被刺了一下。她蹲下身，認真地看着女兒：“不，媽媽會和爸爸不一樣。媽媽會盡量多陪你，但有時候可能也需要加班。媽媽愛你，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林薇立刻趕往新銳傳媒。九點整，她準時踏進了公司大門，手裏拿着入職需要的材料，以及一夜奮戰的成果。
李曼的辦公室是透明的玻璃隔間，她正低頭快速翻閱着文件。林薇敲了敲門。
“進。”李曼頭也沒抬，“東西帶齊了？先去人事部辦手續。半小時後，小會議室，項目組初次碰頭會。”
幹脆利落，沒有一句廢話。
“好的。”林薇點頭，將打印出來的初步框架放在李曼桌上，“李總，這是我對‘美尚’項目的一些初步思路。”
李曼終於抬眼看她，目光在她疲憊但明亮的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落在那份還帶着打印機餘溫的文件上。“效率不錯。”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又低下了頭。
人事流程比想象中快。拿到工牌的那一刻，冰涼的卡片握在手裏，林薇卻覺得滾燙。這不僅僅是一張通行證，更像是一張戰書，對她自己，也是對周偉，對整個世界宣告她林薇回來了。
半小時後，小會議室裏坐了五個人。除了李曼和林薇，還有三位團隊成員：兩位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年輕設計師，小趙和小楊，以及一位資深策劃，孫姐。孫姐約莫四十歲上下，眼神平靜，透着一種見慣風浪的淡然。
“介紹一下，林薇，我們創意部新來的總監，暫時負責‘美尚’項目。”李曼的介紹言簡意賅，“林總監，開始吧。”
沒有歡迎，沒有寒暄，直接進入戰鬥狀態。
林薇深吸一口氣，走到投影儀前，打開了自己通宵的成果。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自信，闡述那個“喚醒她力量”的核心概念，以及初步的傳播構想。
她能感覺到台下投來的目光——審視、懷疑、甚至帶着點看好戲的意味。尤其是小趙，嘴角那若有若無的弧度，帶着年輕人特有的、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所以，我們認爲，與其討好，不如引領。讓‘美尚’成爲鼓勵女性打破束縛、追尋自我價值的品牌符號。”林薇做完總結，看向李曼。
李曼沒說話，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會議室裏一片寂靜。
“概念……有點意思。”終於，李曼開口，第一個詞讓林薇心頭一鬆，但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再次繃緊，“但太空了。‘她力量’？太虛了。我要的是能落地、能引爆、能帶貨的具體方案。你的用戶畫像在哪裏？你的渠道策略在哪裏？你的ROI怎麼預估？林總監，情懷不能當飯吃。”
句句戳中要害。林薇一夜的成果，在經驗豐富的李曼面前，確實顯得稚嫩和理想化。
“李總說得對，這些正是我們接下來需要細化的部分。”林薇穩住心神，沒有辯解，“我認爲我們可以從真實用戶故事切入……”
“用戶故事？”小趙忍不住插話了，語氣帶着一絲輕慢，“林總監，現在流行的是快節奏、強刺激的短視頻，十五秒抓不住眼球就輸了。您說的那種深度內容，誰看啊？”
林薇看向他，沒有動怒，反而笑了笑：“小趙說得對，短視頻是重要陣地。但你想過沒有，當所有品牌都在用類似的方式爭奪那十五秒時，我們如何脫穎而出？也許，真誠和深度，在過度娛樂化的環境中，反而會成爲新的稀缺資源。”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我不是否定短視頻，而是主張多渠道、立體化的傳播。我們需要快節奏的引流內容，也需要能沉澱品牌價值的深度溝通。這要求我們不僅要做內容，還要懂社交，懂人心，甚至懂一點社會學。”
一直沉默的孫姐這時微微點了點頭。
李曼看着林薇，似乎在評估她這番話是急智的應對，還是真正的思考。“給你兩天時間。”她下了命令，“帶着具體的、可執行的方案再來找我。孫姐，你配合林總監。散會。”
會議結束，團隊成員魚貫而出。林薇能感覺到他們背後的竊竊私語。她知道，自己這個“空降兵”，而且是個“脫離社會十年”的空降兵，並沒有獲得團隊的信任。
她回到公司臨時分配給她的工位，還沒來得及坐下，手機就響了。是幼兒園老師。
“周太太，婷婷又說肚子不舒服，精神不太好，您看……”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看了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和電腦上剛剛打開的軟件，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工作和孩子，像兩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她。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辦公室角落，撥通了周偉的電話。
“又怎麼了？”周偉的聲音背景音嘈雜，似乎在某個重要場合。
“婷婷不舒服，幼兒園老師讓接回來。我第一天上班，實在走不開，你能不能……”
“我在跟一個重要客戶談合作！走不開！”周偉不耐煩地打斷她，“早就告訴你別瞎折騰！現在知道難了？你自己想辦法！”
電話被掛斷了。
冰冷的忙音像是一記耳光，打在林薇臉上。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眼睛，努力不讓委屈的淚水涌出來。
自己想辦法。
是啊，她早就該明白，最終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沒有猶豫，立刻又打給了王太太，再次懇請幫助。這一次，她提出了支付酬勞，明確將這定義爲“臨時托管服務”。王太太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還是答應了。
處理完孩子的緊急情況，林薇回到工位，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工作中。中午，她只花了十分鍾啃了個面包，其餘時間都在查閱資料、分析數據。
下午，她主動找孫姐溝通。孫姐話不多，但經驗老到，幾句話就點出了林薇方案中幾個不切實際的地方，並提供了幾個關鍵的行業數據來源。
“林總監，”談話末尾，孫姐看着她，語氣平和，“這個團隊裏，小趙技術好，但年輕氣盛；小楊有想法，但缺乏經驗。想帶好他們，光靠職位壓不住，得拿出真東西。而且，”她頓了頓，“李總雖然嚴厲，但她只看結果。你拿下項目，她就能頂住所有壓力支持你；你做砸了，她第一個讓你走人。”
“謝謝孫姐。”林薇真誠地道謝。她知道，這或許是團隊裏唯一一絲善意的橄欖枝。
下班時間到了，同事們陸續離開。小趙走之前，還特意看了一眼依舊坐在電腦前的林薇，眼神復雜。
林薇沒有動。她知道，兩天時間拿出一個能讓李曼和團隊信服的詳細方案，她必須爭分奪秒。
晚上八點，她才拖着幾乎散架的身體走出公司大樓。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有王太太的，也有周偉的。
她先打給王太太，得知婷婷已經接回家，吃了藥睡了，心才放下一半。然後，她撥通了周偉的電話。
“你怎麼才接電話？孩子生病你也不管不顧？你那破工作到底有多重要？”周偉的質問劈頭蓋臉而來。
林薇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頭，夜風吹拂着她疲憊的臉頰。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解釋或沉默，只是平靜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反問道：
“你呢？你的工作又有多重要？”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
“我馬上到家。”林薇說完，掛了電話。
她抬頭望向這座城市密不透風的樓宇森林，每一扇亮着的窗戶背後，可能都藏着一個正在掙扎或曾經掙扎的靈魂。
她知道，回家的另一場戰爭，才剛剛開始。但這一次，她不再感到孤單和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