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解除後的第一個清晨,沈知微在秋月的服侍下穿戴整齊,前往慈寧宮請安。
她選擇了一身鵝黃色宮裝,配銀絲繡的纏枝蓮紋,發間只簪兩支玉簪,整體素淨雅致。昨夜一場風波雖暫時平息,但她清楚,自己已站在了風口浪尖。今日這場請安,無異於赴一場鴻門宴。
慈寧宮外已候着不少妃嬪。見她到來,原本細碎的交談聲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幸災樂禍的。
淑妃站在前列,見她來了,溫和一笑:“瑾貴人來了。”
“淑妃娘娘萬福。”沈知微行禮。
“快免禮。”淑妃扶起她,壓低聲音道,“昨日之事,妹妹受驚了。好在皇上聖明,還了妹妹清白。”
沈知微垂眸:“多謝娘娘關心。”
話雖如此,她卻聽出了淑妃話裏的另一層意思——皇上“還了”清白,意味着在此之前,她是被懷疑的。這個認知,在衆人心中不會輕易消除。
鍾聲響起,宮門開啓。妃嬪按位次魚貫而入。
慈寧宮正殿內,太後端坐主位,着絳紫色常服,頭戴赤金鑲寶石抹額,雍容華貴。貴妃、淑妃、賢妃、德妃四妃分坐兩側,其餘妃嬪按品級站立。
沈知微的位置在中段,她能清楚看見太後的表情——笑容溫和,眼神卻銳利如鷹。
請安禮儀繁瑣,磕頭、問安、賜座、奉茶。一套流程下來,已過去半個時辰。期間太後問了些家常話,多是關於各宮近況,對永壽宮之事只字未提。
但沈知微注意到,每當有妃嬪說話時,太後的目光總會不經意地掃過她腕上的琉璃手串——那是與李婕妤那串相似的款式,只是顏色略有不同。
“說起來,”太後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殿內瞬間安靜,“中秋將至,宮裏該熱鬧熱鬧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後宮也該多辦些賞心樂事。”
貴妃立刻接話:“母後說的是。臣妾正想回稟,中秋宮宴的事宜已籌備大半,只待母後定奪。”
“你辦事,哀家放心。”太後微笑,目光轉向沈知微,“瑾貴人初入宮闈,可有什麼新鮮主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她身上。
沈知微起身行禮:“臣妾愚鈍,不敢妄言。只是……臣妾在家時,曾見江南匠人用彩綢扎制月宮仙境,懸於庭院,輔以燈燭,倒也別致。”
這是真話。在那些融合的記憶裏,她確實見過類似的中秋布置——那是現代某個古鎮的旅遊項目,但放在這個時代,算得上新奇。
太後眼睛微亮:“哦?細細說來。”
沈知微便簡單描述了場景:用輕紗彩綢搭建月宮輪廓,內懸燈籠,外置桂花盆景,再以絲線垂掛玉兔、蟾蜍等飾物,輔以樂師奏《霓裳羽衣曲》。
她說得不算詳盡,但畫面感極強。殿內不少妃嬪已露出向往之色。
“倒是雅致。”太後點頭,“此事便交給瑾貴人協理吧。貴妃,你看如何?”
貴妃臉色微僵,但還是笑道:“母後慧眼,瑾貴人心思巧,定能辦得妥帖。”
“那便這麼定了。”太後端起茶盞,示意話題結束。
沈知微謝恩坐下,手心已出了薄汗。太後這手棋走得高明——既抬舉了她,又把她推到了貴妃的對立面。中秋宮宴是後宮大事,協理之權歷來由高位妃嬪把持,如今交給她一個新人,貴妃心中會作何想?
請安散後,沈知微隨衆妃嬪退出慈寧宮。剛走到宮門外,就被淑妃叫住了。
“瑾貴人留步。”
沈知微停下腳步:“淑妃娘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淑妃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行,“只是有幾句話,想提醒妹妹。”
兩人走到御花園一處僻靜的回廊。淑妃屏退左右,只留一個心腹宮女在遠處守着。
“娘娘請講。”
淑妃看着她,眼神復雜:“妹妹可知,昨日皇上爲何要當衆壓下巫蠱之事?”
沈知微搖頭。
“因爲牽涉到慈寧宮。”淑妃壓低聲音,“那琉璃手串裏的‘慈’字,在場的人都看見了。太後……不能有污點。”
原來如此。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維護太後的名譽。
“那李婕妤……”
“李婕妤認罪,是保全大局。”淑妃輕嘆,“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退。只是……可惜了。”
沈知微聽出她話裏的惋惜:“娘娘與李婕妤相熟?”
“算不上相熟,但入宮時間相近,總有些情分。”淑妃頓了頓,“妹妹,這宮中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劉美人之死如是,李婕妤認罪亦如是。你要學會……看透表象。”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沈知微想起林晚舟姐姐的事,想起那些莫名病逝的宮人。如果連皇帝的親生母親都可能牽涉其中,那這宮中,還有誰值得信任?
“臣妾明白了。”她垂首,“多謝娘娘提點。”
淑妃拍拍她的手:“你是個聰慧的,一點就透。中秋宮宴是好機會,好好辦,讓皇上、太後都看看你的本事。”
說完,她便帶着宮女離開了。
沈知微獨自站在回廊裏,看着滿園秋色,心中卻一片冰涼。淑妃的話看似提點,實則是警告——警告她不要深究,警告她識時務。
可她不甘心。
回到永壽宮時,秋月迎上來,神色焦急:“貴人,李婕妤醒了,說要見您。”
沈知微快步走向西配殿。經過昨日一場鬧劇,西配殿的封鎖已解除,但宮人明顯減少,透着一股蕭瑟。
李婕妤靠在床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清明。她屏退左右,只留沈知微一人。
“瑾貴人。”她開口,聲音嘶啞,“昨日……多謝你。”
沈知微在床邊繡墩坐下:“姐姐何出此言?該是我謝姐姐才對。”
“不。”李婕妤搖頭,“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沈知微一愣。
“那日吐血,不是舊疾復發。”李婕妤看着她,一字一頓,“是有人在我的藥裏,加了曼陀羅。”
果然。
“姐姐知道是誰?”
“知道。”李婕妤慘笑,“但我不能說。”
“爲什麼?”
“因爲……”李婕妤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我妹妹還在江南織造府。我若說了,她必死無疑。”
沈知微握緊拳頭。用家人脅迫,這是宮裏最下作卻也最有效的手段。
“那劉美人……”
“劉姐姐也是。”李婕妤睜開眼,“她父親是江州知府,當年正在查一樁貪墨案……案子牽涉到朝中一位大人物。劉姐姐出事前,她父親就‘意外’墜馬了。”
一環扣一環。原來所有悲劇的根源,都在前朝。
“所以姐姐才要留下線索?”沈知微問,“那串琉璃手串,是你故意讓我看見的?”
李婕妤點頭:“劉姐姐去世前,把最後一點證據藏在了手串裏。她說……若有機會,一定要讓真相大白。可我……我太懦弱,等了三年,等到你來了,才敢……”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
沈知微握住她的手:“姐姐已經做得很好了。”
李婕妤搖頭:“不,還不夠。瑾貴人,你要小心。那個人……還在宮裏。貴妃、淑妃、甚至太後……她們都有可能。”
“那個人是誰?”
李婕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搖頭:“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查王公公。他經手過所有事。”
又是王公公。
沈知微想起林晚舟查到的藥材記錄,想起昨夜那兩個埋人偶的太監提到“貴妃娘娘說了”。貴妃、王公公、慈寧宮……這些線索像散落的珠子,漸漸串成一條線。
“姐姐,你好好養病。”她起身,“剩下的事,交給我。”
“等等。”李婕妤叫住她,從枕下摸出一枚玉佩,“這是劉姐姐留給我的,說是……關鍵時候能保命。我留着也無用,你拿去吧。”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芙蓉花的圖案——與鐵盒裏那枚斷裂玉簪的雕花一模一樣。
沈知微鄭重接過:“多謝姐姐。”
走出西配殿時,陽光正好。她站在庭院裏,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看東配殿的窗。
秋月走過來:“貴人,林常在派人送了東西來。”
是一包藥材,附着一張字條:“王公公病重,恐難熬過三日。”
沈知微手一緊。這麼快?是殺人滅口,還是巧合?
“秋月,”她轉身,“幫我做件事。”
“貴人吩咐。”
“去打聽王公公的病情,看他現在何處醫治,誰在照顧。還有……”沈知微壓低聲音,“查查他入宮前的來歷,尤其是……與江南織造府有沒有關聯。”
秋月領命而去。
沈知微回到東配殿,關上門,將玉佩放在案上。陽光透過窗紗照在玉佩上,溫潤的光澤中,她忽然看見芙蓉花的花蕊處,似乎有極細微的刻痕。
她湊近細看——那是兩個小字,刻得極淺,幾乎看不見。
“明月”。
明月?什麼意思?人名?地名?還是……某種暗號?
沈知微取出鐵盒,將斷裂玉簪與玉佩放在一起比對。雕工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人的東西。劉美人將玉簪折斷,一半藏在牆磚裏,一半……或許給了李婕妤?
而玉佩上刻着“明月”。
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是接頭暗號?或者……某個地點的名字?
“貴人。”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乾清宮來人了,說皇上召您去下棋。”
下棋?
沈知微收起玉佩和玉簪,定了定神:“更衣。”
她換了一身湖藍色常服,發間只簪一支銀簪。臨出門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枚玉佩揣入懷中。
乾清宮西暖閣已擺好棋局。
蕭靖宸坐在棋盤一側,見她進來,指了指對面:“坐。”
沈知微行禮坐下。棋盤上黑白子已經落下十餘手,是一局殘棋——正是那日她在李婕妤那裏看到的那局。
“會下棋嗎?”蕭靖宸問。
“略知一二。”
“那便接着下。”他執黑子,落在棋盤上。
沈知微執白子,看着棋局。這局棋白子被圍困,看似死路,但西南角有一處隱蔽的“氣”。她想起李婕妤那日的暗示,又想起皇帝的警告。
她落子,沒有選擇做活那片棋,而是另辟蹊徑,在東北角開辟新戰場。
蕭靖宸抬眼看她:“爲何不走西南?”
“西南雖有一線生機,但太過冒險。”沈知微垂眸,“臣妾覺得……穩妥爲上。”
“穩妥?”蕭靖宸輕笑,“可你這步棋,也未必穩妥。”
他落下一子,截斷了她的新戰場。棋局再度陷入僵持。
兩人你來我往,下了約莫半個時辰。期間蕭靖宸沒再說一句話,只專注棋局。沈知微也逐漸沉浸其中,暫時忘了那些紛擾。
最後,棋局以和棋告終。
“棋力不錯。”蕭靖宸放下棋子,“只是……太過謹慎。”
“謹慎不好嗎?”
“好,也不好。”蕭靖宸起身走到窗邊,“棋局如戰局,有時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
沈知微看着他背影:“皇上是在教導臣妾嗎?”
蕭靖宸轉過身,看着她:“沈知微,你可知朕爲何讓你協理中秋宮宴?”
“臣妾不知。”
“因爲朕想看看,”他走近,目光深邃,“你到底有多少本事。是只會耍小聰明,還是真有經世之才。”
這話說得很重。
沈知微跪下:“臣妾惶恐。”
“起來。”蕭靖宸扶起她,“朕不是在責怪你。只是……”他頓了頓,“這宮中,聰明人很多,但能活到最後的聰明人很少。朕希望……你是後者。”
沈知微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皇帝或許知道很多事——知道劉美人的冤屈,知道李婕妤的苦衷,甚至知道……背後的黑手是誰。
但他不能動,或者……不想動。
“臣妾定當盡心竭力。”她說。
蕭靖宸點頭:“去吧。中秋宮宴的事,好好辦。”
沈知微告退。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皇上,臣妾有一事不明。”
“說。”
“棋局中,若明知對手設下陷阱,是避開,還是……將計就計?”
蕭靖宸看着她,良久,緩緩道:“那要看,你手中有什麼籌碼。”
沈知微行禮,退出暖閣。
回永壽宮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皇帝的話。籌碼……她現在有什麼籌碼?
李婕妤的信任、林晚舟的幫助、劉美人的遺物、還有那枚刻着“明月”的玉佩。
以及……皇帝的關注。
但這些夠嗎?
遠遠不夠。她需要更多。
推開東配殿的門時,秋月已候在屋裏,臉色凝重:“貴人,打聽到了。王公公……不是病重。”
沈知微心一沉:“是什麼?”
“是中毒。”秋月壓低聲音,“中的是……曼陀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