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的混亂持續到後半夜。
火勢雖不大,但西配殿的東廂房還是燒毀了小半。太醫診斷李婕妤是驚嚇過度,開了安神藥,說需靜養數日。貴妃派來的管事太監匆匆查看後,下令封鎖西配殿,等皇上回宮再行定奪。
沈知微在東配殿等到寅時,才勉強合眼。夢裏全是破碎的畫面:斷裂的玉簪、泛黃的信箋、李婕妤腕上幽幽發光的琉璃珠、還有那句“別信任何人”。
天剛蒙蒙亮,她就被宮中的動靜吵醒。
皇上回鑾了。
比預期還要早,御駕在卯時就進了宮門。整個後宮都忙碌起來,各宮忙着準備接駕,永壽宮的火災頓時顯得不合時宜。
秋月爲沈知微梳妝時,臉色依舊蒼白:“貴人,那鐵盒……”
“藏好了?”沈知微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藏在您妝匣的夾層裏,除了奴婢無人知曉。只是……”秋月壓低聲音,“昨夜救火時,有人看見東配殿後面有腳印,像是往主殿方向去的。”
沈知微手一緊:“什麼人看見的?”
“是個小太監,已經讓貴妃宮裏的人帶走了。”
麻煩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腳印的事可大可小,關鍵看有沒有人想借此做文章。昨夜那場火來得蹊蹺,或許就是爲了制造混亂,引她去主殿。
“更衣吧。”她站起身,“按品級穿朝服,去乾清宮外候着。”
這是規矩——皇上回鑾,後宮妃嬪需在乾清宮外迎接。
卯時三刻,沈知微來到乾清宮廣場時,已有不少妃嬪候在那裏。按位次站列,她身爲貴人,位置在前排靠右。左側是幾位比她位份高的嬪妃,右側則是同爲新人的幾位常在、答應。
她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好奇的、敵意的。
“瑾貴人昨夜受驚了?”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沈知微轉頭,見是淑妃。她今日着藕荷色宮裝,戴赤金點翠頭面,笑容溫婉。
“多謝淑妃娘娘關心,臣妾無事。”
“無事就好。”淑妃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永壽宮那場火……也真是蹊蹺。好在李婕妤無大礙,皇上回來自會查明。”
這話聽着像關心,但沈知微聽出了弦外之音——淑妃在提醒她,皇上會親自過問此事。
“臣妾相信皇上聖明。”
淑妃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辰時整,鍾鼓齊鳴。
御駕從正門而入,明黃儀仗浩浩蕩蕩。蕭靖宸一身戎裝騎在馬上,顯然是直接從圍獵場趕回。他面色冷峻,目光掃過跪地迎接的妃嬪,在沈知微身上稍作停留,便移開了。
“平身。”
聲音比離宮前更低沉,帶着長途跋涉的疲憊,也藏着某種隱而不發的怒意。
太後確實“微恙”,已乘軟轎直接回慈寧宮。蕭靖宸下馬,對貴妃交代了幾句,便徑直進了乾清宮。整個過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衆妃嬪面面相覷,只得各自散去。
回永壽宮的路上,沈知微遇見了林晚舟。
“妹妹留步。”林晚舟快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昨夜永壽宮的事,我略有耳聞。”
“姐姐消息靈通。”
“太醫院今早被召去爲李婕妤診脈的,是我的師兄。”林晚舟聲音壓得極低,“他說……李婕妤的暈厥,不完全是驚嚇所致。”
沈知微心頭一跳:“什麼意思?”
“脈象顯示,她有輕微的藥物反應。像是……被人下了迷藥。”
迷藥?
所以李婕妤昨晚可能不是單純被嚇暈,而是被人下藥了?那場火,是爲了掩蓋下藥的事實?
“姐姐可知是什麼藥?”
林晚舟搖頭:“劑量很輕,難以辨別。但能在宮中用這種手段的……”她頓了頓,“妹妹要多加小心。”
兩人走到岔路口,林晚舟往太醫院方向去,沈知微則回永壽宮。
東配殿裏,秋月已備好早膳。但沈知微沒什麼胃口,只用了半碗粥。
“貴人,”春桃從外頭進來,神色慌張,“乾清宮來人了,說皇上召您過去。”
這麼快?
沈知微放下碗筷:“更衣。”
她換了一身淡青色常服,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臨出門前,她鬼使神差地打開妝匣,手指撫過夾層——那裏面藏着昨夜取回的鐵盒。
【物品:劉美人遺物鐵盒】
【內容:斷裂玉簪、絕筆信、曼陀羅種子】
【關聯人物:劉美人(已故)、李婕妤(可能知情者)】
【危險等級:A(涉及宮廷命案)】
她關上妝匣,深吸一口氣,踏出殿門。
乾清宮東暖閣。
蕭靖宸已換下戎裝,着一身玄色常服,正坐在窗邊喝茶。趙德全侍立一旁,見她進來,便無聲退下,帶上了門。
“臣妾參見皇上。”
“起來。”蕭靖宸放下茶盞,“坐。”
沈知微在榻邊繡墩上坐下,垂首不語。她能感覺到皇帝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審視一件瓷器有沒有裂紋。
“永壽宮昨夜的事,”蕭靖宸開口,“你有什麼想說的?”
來了。
沈知微斟酌詞句:“回皇上,昨夜西配殿走水時,臣妾已歇下。聽到動靜後起身查看,見火勢已起,便命宮人幫忙救火。李婕妤受驚暈厥,太醫診治後已無大礙。”
“就這些?”
“就這些。”
室內安靜了片刻。蕭靖宸手指輕叩桌面,忽然換了個話題:“朕聽說,你入宮後與李婕妤走得頗近。”
“李姐姐是永壽宮舊人,對臣妾多有照拂。”
“照拂?”蕭靖宸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沒到眼底,“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永壽宮主殿爲何空置三年?”
沈知微心跳漏了一拍。她抬眸,對上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睛。
“李姐姐提過,說主殿曾住着劉美人。”
“還說了什麼?”
“說劉美人三年前病逝,主殿便一直空着。”
蕭靖宸站起身,走到窗邊。晨光透過窗紗,在他側臉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
“劉氏不是病逝。”他聲音很平靜,卻讓沈知微後背發涼,“是自戕。”
自戕?
這與她查到的完全不同。脈案寫的是“心疾突發”,李婕妤暗示是冤案,現在皇帝說是自戕……
誰在說謊?
“皇上……”沈知微謹慎開口,“臣妾愚鈍,不明白皇上爲何告知臣妾這些。”
蕭靖宸轉過身,看着她:“因爲你住在永壽宮。也因爲……李婕妤今日醒了。”
醒了?
沈知微心中一緊。李婕妤醒來後說了什麼?有沒有提到昨夜的事?有沒有……提到她?
“她醒來第一句話,”蕭靖宸走近,俯身凝視沈知微,“說的是:‘瑾貴人救我’。”
空氣瞬間凝固。
沈知微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李婕妤爲什麼這麼說?是求救?還是……陷害?
“臣妾不明白。”她努力維持鎮定,“李姐姐爲何如此說?”
“朕也不明白。”蕭靖宸直起身,“所以召你來問問。昨夜除了救火,你還做了什麼?”
沈知微腦中飛速運轉。她不能說去主殿的事,那等於承認擅闖禁地。但完全否認,萬一有人證物證……
“臣妾昨夜確實只做了這些。”她選擇咬死不知情,“或許是李姐姐驚嚇過度,神志不清,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蕭靖宸重復這四個字,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沈知微,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說謊時,左眼會微微眨一下。”
沈知微僵住。
“剛才你說‘只做了這些’時,眨了一下。”蕭靖宸鬆開手,語氣聽不出情緒,“現在,告訴朕實話。”
完了。
沈知微心往下沉。她低估了這個男人的觀察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任何僞裝都顯得蒼白。
她跪了下來。
“皇上恕罪。”她伏低身子,“臣妾……確實有所隱瞞。”
“說。”
“昨夜火起前,李婕妤曾邀臣妾去西配殿。她交給臣妾一個舊香囊,說是劉美人的遺物。香囊裏……有一張紙條。”
她選擇說出部分真相——李婕妤主動給她的線索,這能解釋爲什麼李婕妤醒來會提到她。
“紙條上寫的什麼?”
“永壽宮主殿,東牆第三磚。”沈知微聲音發顫,“但臣妾並未前去。一來那是禁地,二來臣妾覺得……此事蹊蹺。”
半真半假。她去了,但不能承認。
蕭靖宸沉默良久。久到沈知微以爲他要發怒,他卻忽然問:“那香囊呢?”
“臣妾……燒了。”
“燒了?”
“是。臣妾怕惹禍上身,又不敢私藏禁物,便……”她沒說下去。
這個解釋也說得通。一個新入宮的妃嬪,收到這種東西,害怕是正常的。
蕭靖宸走回榻邊坐下,重新端起茶盞。茶已涼了,他也不在意,慢慢啜飲。
“你做得對。”他忽然說。
沈知微愕然抬頭。
“宮中舊事,能少沾就少沾。”蕭靖宸看着她,“尤其劉氏的事,牽扯頗多。你能及時抽身,是明智之舉。”
這是在……肯定她?
“皇上不怪罪臣妾隱瞞?”
“隱瞞有時是自保。”蕭靖宸放下茶盞,“但欺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語氣平淡,但話裏的警告意味明顯。
沈知微叩首:“臣妾不敢。”
“起來吧。”蕭靖宸揮揮手,“李婕妤那邊,朕會再查。至於你……這幾日安分待在永壽宮,若無朕的旨意,不必出門。”
這是變相的禁足。
“臣妾遵旨。”
沈知微起身告退。走到門口時,蕭靖宸忽然又叫住她:
“沈知微。”
她回頭。
“你父親鎮國公,當年是朕的騎射老師。”蕭靖宸看着她,“他曾說,你性子像他,執拗,認準的事不回頭。”
沈知微不知該如何接話。
“但宮中不比邊關。”蕭靖宸淡淡道,“有時候,退一步才能看清全局。你……好自爲之。”
“謝皇上教誨。”
走出乾清宮時,陽光刺眼。沈知微站在階前,覺得渾身發冷。
皇帝最後那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提醒?是警告?還是……某種暗示?
回到永壽宮,秋月迎上來,見她臉色不好,忙問:“貴人,皇上他……”
“無事。”沈知微擺擺手,“只是讓我這幾日待在宮中。”
她走進內室,關上房門,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剛才太險了。差一點,差一點就被揭穿。皇帝那雙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在他面前,她那些算計和僞裝都顯得幼稚可笑。
但爲什麼……他又放過了她?
那句“你做得對”,那句“隱瞞有時是自保”,不像是皇帝對妃嬪說的話,倒像是……老師在教導學生。
沈知微抱住膝蓋,將臉埋進臂彎。
她需要理清思緒。現在有幾條線糾纏在一起:
第一,劉美人的死。皇帝說是自戕,但鐵盒裏的證據指向長期投毒謀殺。
第二,李婕妤。她知道什麼?爲什麼要給她線索?昨夜的火和下藥,是針對誰?
第三,皇帝的態度。他到底知道多少?又在試探什麼?
還有那個琉璃手串。李婕妤昏迷前特意看的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
沈知微抬起頭,走到妝台前,打開夾層取出鐵盒。她小心地展開那幾頁信箋,再次細讀。
“害我的人是——”
墨漬掩蓋的名字。她對着光仔細看,隱約能看出第一個字的輪廓……像是個“王”字?
王?宮中姓王的妃嬪……王美人?王才人?還是……王貴妃?
不,現在沒有王貴妃。但三年前呢?三年前劉美人死時,宮裏有哪些高位妃嬪?
沈知微努力回憶入宮後了解到的信息。三年前,皇後還在世,四妃中貴妃、淑妃已在位,賢妃、德妃是後來晉封的……
等等。
她想起一件事——林晚舟說過,診脈太醫陳仲景告老還鄉後,次月就病逝於途中。一個太醫,爲什麼會這麼巧?
除非……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沈知微將信箋折好,放回鐵盒。她需要更多信息,需要查三年前的宮人記錄、妃嬪冊封記錄、還有……太醫院的人員變動。
但這些都不是她現在能接觸到的。一個剛入宮就被變相禁足的貴人,寸步難行。
除非……
她看向窗外。西配殿依舊被封鎖着,李婕妤在裏面靜養。皇帝說會再查,但宮裏的事,往往查着查着就不了了之。
她必須做點什麼。
“秋月。”她喚道。
秋月推門進來:“貴人。”
“去打聽一下,三年前劉美人去世前後,宮裏出過什麼事。尤其是……有沒有姓王的妃嬪出事。”
秋月臉色一變:“貴人,這……”
“小心些,別讓人察覺。”沈知微看着她,“我知道危險,但有些事……不查清楚,我們永遠被動。”
秋月咬了咬唇,最終還是點頭:“奴婢明白了。”
人退下後,沈知微走到窗邊。庭院裏,那幾盆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依舊開得燦爛。
她忽然想起皇帝賞的那方鎮紙,“慎獨”二字。
獨處時要謹慎。
但她現在覺得,獨處時更要清醒。這深宮如棋局,一步錯,滿盤皆輸。而她手中的棋子,已經不多了。
遠處傳來鍾聲,悠長而肅穆。
新的一天,新的棋局,又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