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萬籟俱寂。
沈知微再次從後窗翻出時,秋月緊緊抓着她的衣袖:“貴人,昨夜已夠險了,今夜再去……”
“我必須去。”沈知微輕輕掙開,“有些事,現在不問清楚,以後就沒機會了。”
她指的不僅是林晚舟的邀約,更是西配殿裏生死未卜的李婕妤——還有那即將引爆的巫蠱之禍。
夜色比昨夜更濃,無星無月,只有巡夜燈籠在遠處宮道上投下微弱的光暈。沈知微貼着牆根疾行,這次她換了路線,從永壽宮後的小徑繞行,避開所有可能設伏的地點。
御花園的假山石洞依舊漆黑。她剛走到洞口,就聽見裏面傳來極輕的聲音:“這邊。”
林晚舟坐在洞內石台上,身旁點着一盞小小的油燈——燈罩完全罩住,只在底部透出微弱的光,剛好夠照亮兩人面容,卻不會漏到洞外。
“姐姐冒險了。”沈知微在她對面坐下。
“你更冒險。”林晚舟看着她,“昨晚你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搜過這裏。”
沈知微心頭一緊:“搜到了嗎?”
“沒有。但我藏在石縫裏的另一本冊子,被取走了。”
“另一本冊子?”
“永昌三年的太醫院藥材出入記錄。”林晚舟聲音壓得很低,“我本想今晚交給你,但看來……有人一直在盯着我們。”
沈知微想起昨夜那兩個埋人偶的太監。他們會不會就是來取冊子的?
“冊子裏記了什麼?”
“曼陀羅。”林晚舟一字一頓,“永昌三年四月到七月,太醫院共支取曼陀羅種子五兩、幹花二兩。其中三兩種子、一斤幹花,經手人都是陳仲景。”
“陳仲景就是給劉美人診脈的太醫?”
“正是。”林晚舟點頭,“但奇怪的是,曼陀羅的領取記錄只到七月初八。七月初九劉美人出現中毒症狀,初十陳仲景開始給她開解毒湯藥——可藥材庫裏,並沒有他支取解毒藥材的記錄。”
沈知微明白了:“有人截留了藥材?或者……他開的根本不是解毒藥?”
“都有可能。”林晚舟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這是我謄抄的部分記錄,你看這裏——”
紙上密密麻麻寫着藥材名稱和數量。沈知微順着她的手指看去,在“黃連”“甘草”“金銀花”等常見解毒藥材旁,都標注着“足量發放”。但另一欄“朱砂安神丸”的備注裏,卻有一行小字:
“七月十五,加急特制三丸,送至永壽宮主殿。經手:王德順。”
王德順——王公公。
“這個王公公,當時在太醫院當差?”
“不。”林晚舟搖頭,“他是慈寧宮的人,負責太後娘娘的湯藥。但七月十五那天,他拿着太後的手諭到太醫院,要求特制三丸朱砂安神丸,說是太後賞給劉美人的。”
太後賞藥?
沈知微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如果太後牽涉其中……那這潭水就深不見底了。
“藥丸有問題?”
“朱砂安神丸本身沒有問題,是常見的安神藥。”林晚舟頓了頓,“但若與曼陀羅同服……”
“會怎樣?”
“會加劇毒性,導致精神徹底崩潰,甚至……猝死。”
洞內陷入死寂。油燈的火苗微微跳動,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鬼影。
沈知微想起劉美人絕筆信的最後一句:“我沒有瘋。”
她沒有瘋。她是被毒瘋的。
“姐姐爲什麼要查這些?”她忽然問,“這與你……並無關系。”
林晚舟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爲她不會回答。最後,她輕聲道:“我有個姐姐,叫林晚晴。永昌元年入宮,封才人,永昌二年冬……病逝於長春宮。”
沈知微愕然。
“說是風寒,但死前症狀與劉美人相似——幻聽、幻視、心悸、多夢。”林晚舟的聲音很平靜,但握着油燈的手在微微發抖,“我學醫,就是爲了查清真相。入宮,也是爲了這個。”
原來如此。難怪她會在選秀時特意關注自己,會主動提供幫助,會冒險查這些舊檔。
她們是同路人。
“現在你知道了。”林晚舟看着她,“還要繼續查下去嗎?牽涉到慈寧宮……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沈知微沒有立刻回答。她想起皇帝那雙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太後溫和笑容下的精光,想起父親在她入宮前的叮囑:“沈氏榮光系於一身,但更要保全自身。”
但如果劉美人、林晚舟的姐姐、還有那些莫名“病逝”的宮人都是枉死的呢?如果真相永遠被掩埋,下一個會是誰?
她想起李婕妤腕上的琉璃手串,想起那串珠子裏若隱若現的字跡。
“要查。”沈知微抬起頭,眼神堅定,“但不是現在。”
“什麼意思?”
“我們現在太被動了。”沈知微快速分析,“對方知道我們在查,所以昨晚才會有人來搜這裏,才會在李婕妤快要醒來時讓她‘吐血’。他們在清除線索,也在……警告我們。”
“那怎麼辦?”
“等。”沈知微說,“等他們下一步行動。那個詛咒人偶還埋在假山,他們一定會用。我們要做的,是在他們動手之前,拿到證據。”
“什麼證據?”
“王公公。”沈知微目光灼灼,“他是關鍵。太後宮裏的太監,卻插手劉美人的藥,現在還調去了貴妃宮裏。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林晚舟若有所思:“你是說,有人在利用他串聯各方勢力?”
“或者他本身就是那個串聯者。”沈知微站起身,“姐姐,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你說。”
“查清楚王公公在慈寧宮時,都經手過哪些事。尤其是……與哪位妃嬪來往密切。”
林晚舟點頭:“我盡力。但你那邊——”
“我會小心。”沈知微看向洞口,“天快亮了,我們得趕緊回去。”
兩人吹滅油燈,一前一後離開假山。剛走出幾步,沈知微忽然拉住林晚舟,躲到一株大樹後。
遠處,兩個黑影正朝假山走來。
又是他們。
昨晚埋人偶的那兩個太監。
這次他們手裏提着燈籠,顯然不打算隱藏行蹤。兩人走到假山前,開始搬動石塊——正是埋人偶的那個石縫。
“快點。”其中一個催促,“貴妃娘娘說了,天亮前必須處理好。”
“知道了知道了。”另一個費力地搬開石塊,取出布包,“這東西……真要放到永壽宮去?”
“廢話,不然怎麼栽贓?”第一個太監冷笑,“瑾貴人不是愛管閒事嗎?這次讓她嚐嚐巫蠱的滋味。”
兩人重新封好石縫,提着布包快步離開。
等他們走遠,沈知微才鬆開捂住林晚舟嘴的手。
“他們要動手了。”林晚舟聲音發顫。
“比我想的快。”沈知微看着兩人消失的方向,“姐姐,你先回太醫院。天亮後,無論永壽宮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過來。”
“可是——”
“聽我的。”沈知微握住她的手,“我需要你在外面。如果我出事了……至少還有人能繼續查下去。”
林晚舟眼眶泛紅,最終重重點頭。
兩人在岔路口分開。沈知微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永壽宮,從後窗翻入時,天色已蒙蒙亮。
秋月守在屋裏,見她回來,幾乎癱軟在地:“貴人……您可算……”
“別說話。”沈知微快速換下深色衣衫,“聽着,天一亮,你就去找春桃,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守在李婕妤那邊,一有動靜立刻來報。”
“那您呢?”
“我?”沈知微坐到妝台前,開始梳頭,“我等着他們來。”
等着那場栽贓嫁禍,等着那場蓄謀已久的發難。
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面容略顯憔悴,但眼神依舊清明。入宮不過半月,卻仿佛過了半生。從最初的遊戲心態,到現在的步步爲營,她已不再是那個只想着“攻略”的玩家。
這是她的人生,她的戰場。
晨光終於透進窗櫺。永壽宮漸漸蘇醒,鳥鳴聲響起,遠處傳來太監掃灑庭院的聲響。
一切看似平常。
直到辰時三刻,宮門外忽然傳來喧譁。
“奉貴妃娘娘懿旨,搜查永壽宮!”
來了。
沈知微站起身,整理好衣襟,推門而出。
庭院裏已跪了一地宮人。貴妃的儀仗停在正中,貴妃本人端坐其上,神色肅穆。她身旁站着一位面容嚴肅的老嬤嬤——那是慈寧宮的掌事嬤嬤。
“瑾貴人,”貴妃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威壓,“昨夜有人密報,永壽宮藏有巫蠱之物。爲證清白,本宮需搜查各殿,你可有異議?”
沈知微跪下:“臣妾清白,任憑娘娘搜查。”
“好。”貴妃揮手,“搜!”
太監宮女一擁而入,東配殿、西配殿、甚至空置的主殿都被打開。翻箱倒櫃的聲音不絕於耳,瓷器碎裂聲、木器倒地聲接連傳來。
秋月跪在沈知微身後,渾身發抖。
約莫一刻鍾後,一個太監捧着個布包匆匆跑出:“娘娘!在東配殿後窗外的花叢裏,發現此物!”
正是那個裝着詛咒人偶的布包。
布包被打開,玉雕小人、銀針、黃符——還有寫着沈知微生辰八字的符紙,全部展現在衆人面前。
庭院裏一片譁然。
貴妃臉色鐵青:“瑾貴人,你有何話說?”
沈知微抬起頭,面色平靜:“臣妾從未見過此物。”
“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娘娘明鑑。”沈知微不卑不亢,“若真是臣妾所爲,爲何要藏在如此顯眼的地方?又爲何要寫自己的生辰八字?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貴妃一怔。
“而且,”沈知微繼續道,“昨夜永壽宮外有侍衛巡邏,每半刻鍾一次。臣妾若真要在外埋東西,如何能避開所有耳目?還請娘娘查問昨夜當值的侍衛,看他們可曾見到可疑之人。”
她說話時目光掃過貴妃身旁的老嬤嬤——那位慈寧宮的人,此刻臉色微變。
“巧言令色。”貴妃冷冷道,“先將瑾貴人帶下去,嚴加看管。此事……本宮需稟報皇上。”
太監上前要帶走沈知微。就在這時,西配殿的門忽然開了。
春桃扶着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來。
是李婕妤。
她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幾乎站立不穩。但她的眼睛很亮,直直盯着貴妃:“娘娘……臣妾……有話要說。”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婕妤掙脫春桃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庭院中央,跪了下來。
“巫蠱之物……是臣妾埋的。”
滿場死寂。
沈知微難以置信地看着她。貴妃也愣住了:“李婕妤,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臣妾知道。”李婕妤咳嗽幾聲,嘴角滲出血絲,“是臣妾……昨夜潛入瑾貴人寢宮,偷了她的生辰八字,做了這個人偶,埋在花叢裏……爲的是……爲的是陷害她。”
“爲何?”
“因爲嫉妒。”李婕妤慘然一笑,“臣妾入宮三年,不得聖寵。瑾貴人一來就是貴人,還得皇上另眼相看……臣妾心中不平,所以……”
她的話漏洞百出,但在場沒有人打斷。
貴妃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問:“你如何得知瑾貴人的生辰八字?”
李婕妤僵住了。
“還有,”貴妃繼續逼問,“你重病在身,如何能潛入東配殿?又如何能做出這般精細的人偶?”
“臣妾……”
“李婕妤,”貴妃的聲音冷了下來,“欺君之罪,你可擔得起?”
李婕妤癱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
就在這僵持之時,宮門外傳來太監尖利的唱喏:
“皇上駕到——”
所有人齊刷刷跪下。
蕭靖宸大步走入庭院,身後跟着趙德全和幾名侍衛。他掃了一眼跪了滿地的人,目光落在那個詛咒人偶上,瞳孔微微一縮。
“怎麼回事?”他問。
貴妃上前回稟。蕭靖宸靜靜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當貴妃說到李婕妤認罪時,他忽然打斷:
“李婕妤,你抬起頭來。”
李婕妤顫抖着抬頭。
蕭靖宸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腕上的琉璃手串:“這手串……是劉氏送你的吧?”
李婕妤渾身一震。
“劉氏去世前三天,朕見過她。”蕭靖宸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說,若她有不測,讓朕……留意這串珠子。”
他伸手,輕輕撥動其中一顆深藍色的琉璃珠。珠子在陽光下轉動,內部那個若隱若現的字跡終於清晰——
是個“慈”字。
慈寧宮的“慈”。
李婕妤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伏倒在地,放聲痛哭。
蕭靖宸站起身,看向貴妃:“此事到此爲止。巫蠱之說,純屬無稽之談。至於這個人偶……”
他走到沈知微面前,伸手將她扶起。
“瑾貴人受委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禁足解除,即日起恢復請安。”
然後他轉向所有人,聲音陡然轉冷:
“永壽宮舊事,朕不希望再有人提起。若再有造謠生事者——嚴懲不貸。”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滿庭呆若木雞的人。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皇帝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痛哭的李婕妤。
那句“永壽宮舊事,朕不希望再有人提起”,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警告?是保護?還是……某種妥協?
她抬頭看向天空。秋日陽光刺眼,萬裏無雲。
但沈知微知道,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