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後的日子，像被拉長又壓縮的灰色膠片，每一幀都浸染着焦慮的等待和無聲的警惕。
蘇晚意強迫自己回到刻板的日常：上課，自習，夜跑。但她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像一只受驚後豎起全身毛發的貓。走在校園裏，她會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掃視周圍的人群，尋找任何可能與陸沉舟相似的身影。在圖書館或自習室，她會選擇最角落、背對入口的位置，仿佛這樣就能獲得一絲虛假的安全感。手機除了查看必要的通知，她幾乎不再碰觸，那個陌生的本地號碼被她存爲“勿接”，但拉黑的念頭每次升起，都被一種更深層的恐懼壓下——拉黑，是否會激怒他，讓他采取更不可預測的行動？
她開始頻繁地查看郵箱，刷新那個工作室的公共郵箱頁面，盡管她知道結果不會這麼快出來。每一次登錄，心跳都會不由自主地加速，手指冰涼。期待與恐懼交織，讓她寢食難安。期待那份實習能成爲她逃離現狀的繩索；恐懼這繩索的另一端，是否連着更深的水域，或者，幹脆就是一個誘餌。
林薇沒有再主動提起實習的事，只是在一次課間遇到時，對她點了點頭，眼神溫和但並無深意，仿佛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基於同學情誼的推薦。這讓蘇晚意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林薇看起來並不知道陸沉舟的存在，也不知道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一周後的下午，蘇晚意剛結束一節沉悶的公共課，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是郵件提示。
她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是顫抖着點開。
發件人依舊是那個工作室郵箱。標題簡潔：“實習生助理崗位錄用通知”。
她屏住呼吸，指尖冰涼地點開郵件正文。
“蘇晚意同學，你好。
經綜合評估，恭喜你獲得我工作室數據分析實習生助理崗位。請仔細閱讀以下入職須知：
1. 工作時間：每周三、周五下午1:30-5:30，需保證出勤。首次報到時間爲下周三（X月X日）下午1:30。
2. 工作地點：[創意園區地址，與面試地址相同]
3. 聯系人及指導老師：趙老師（聯系方式見下文）
4. 請提前準備好身份證、學生證復印件，並於首次報到時籤署實習協議。
5. 實習補貼標準爲XX元/半天，按月結算。
請確認收到本郵件，並準時報到。如有疑問，請聯系趙老師。
祝工作順利。”
沒有熱情的歡迎，沒有多餘的廢話，只有清晰冰冷的條款和流程。
蘇晚意反復看了三遍，確認每一個字。然後，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是塵埃落定的微鬆，是前路未知的茫然，是必須獨自面對陌生環境的緊張，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被恐懼淹沒的……或許可以稱之爲“希望”的東西。
她錄用了。
她真的獲得了一個可以暫時離開學校、接觸真實世界、並且能獲得一點點經濟報酬的機會。
她立刻回復了確認郵件，措辭簡潔恭敬。
放下手機，她坐在空曠的階梯教室後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三月初，春寒料峭，枝頭還是一片蕭瑟。
她知道自己即將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那裏沒有熟悉的同學，沒有固定的課表，只有明確的工作任務、嚴格的截止時間和可能復雜的人際關系。她恐懼，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做好。
但更讓她恐懼的，是上周在園區門口瞥見的那個身影。陸沉舟。他出現在那裏，是偶然，還是必然？那個創意園區裏有很多小型公司和工作室，他出現在那裏，未必和趙老師的工作室有關。但這巧合，像一根刺，扎在她心裏。
她拿出手機，猶豫再三，在搜索框裏輸入了那個創意園區的名字，以及“陸沉舟”三個字（盡管她不確定這是否是他的真名）。搜索結果寥寥，沒有任何直接關聯的信息。她又嚐試搜索趙老師工作室的全稱，看看是否有合作方或客戶名單，但也一無所獲。網絡世界的信息壁壘，將她隔絕在外。
她感到一陣無力。她無法驗證，只能帶着這份疑慮和不安，硬着頭皮往前走。
首次報到的前一天晚上，蘇晚意失眠了。她在腦子裏預演了無數遍明天可能的情景：如何找到辦公室，如何與趙老師打招呼，如何與可能遇到的同事相處，如果……萬一遇到陸沉舟，她該怎麼辦？想到最後一種可能，她渾身發冷，胃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周三中午，她幾乎沒吃什麼，換上那套唯一的“正裝”，將身份證和學生證復印件仔細收好，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出發了。她需要時間平復情緒，也需要避開可能的高峰期。
再次踏入那個安靜的創意園區，感受着與校園截然不同的疏離氛圍，蘇晚意的心跳依舊很快。她按照記憶找到那棟樓，推開玻璃門，前台那個妝容精致的女孩似乎還記得她，這次連頭都沒怎麼抬，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方向。
走廊依舊寂靜。她走到趙老師辦公室門口，門關着。她看了看時間，還有十五分鍾。她不敢敲門，也不敢在走廊裏徘徊引人注意，只好退到樓梯間的拐角，站在那裏，看着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努力深呼吸。
一點二十五分，她走到辦公室門前，輕輕敲了敲。
“請進。”趙老師的聲音傳來。
推開門，趙老師正坐在電腦前，看到是她，點了點頭：“蘇同學，很準時。進來吧。”
辦公室裏還有另一個人，是個看起來比蘇晚意大不了幾歲的女生，扎着利落的馬尾，穿着簡單的衛衣和牛仔褲，正低頭看着手機。聽到動靜，她抬起頭，朝蘇晚意友好地笑了笑，笑容很明朗。
“這是李萌，也是我們這兒的實習生，比你早來兩個月，主要做市場調研部分。”趙老師介紹道，“李萌，這是新來的數據分析助理，蘇晚意。”
“嗨，你好！”李萌很自然地打招呼，“以後就是同事啦，多多關照！”
蘇晚意有些拘謹地點頭：“你好，我是蘇晚意，請多關照。”
“坐吧。”趙老師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等蘇晚意坐下，便遞過來兩份文件，“這是實習協議，你看一下，主要是工作時間、保密條款和補貼標準，沒問題的話在最後一頁籤字。這是你的工牌和門禁卡，平時出入用。”
協議內容很標準，蘇晚意快速瀏覽了一遍，便在指定位置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工牌上是她簡歷上那張呆板的證件照，名字下面印着“數據分析實習生”。
“今天你先熟悉一下環境。”趙老師收好協議，起身說道，“李萌，你帶蘇晚意去她的工位，跟她說說我們常用的工具和資料存放位置。下午我先給她一些歷史數據，練習一下清洗和整理，熟悉一下我們的數據格式和要求。”
“好嘞！”李萌爽快地應下，對蘇晚意眨眨眼，“走吧，帶你去你的地盤。”
蘇晚意跟着李萌走出辦公室，來到旁邊一個更大的開放式辦公區。這裏擺着七八張辦公桌，但只有兩三個工位有人，都在專注地看着電腦，聽到腳步聲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氣氛安靜而專注。
李萌把她帶到靠窗的一個空位，桌上只有一台電腦顯示器、鍵盤鼠標和一部電話。“這就是你的位置啦！電腦開機密碼貼在鍵盤下面。這邊文件夾裏是一些過往項目的文檔模板和數據字典，你可以先看看。我們內部溝通用釘釘，我已經拉你進項目群了，待會你登錄一下。趙老師一般在群裏發任務和要求。”
李萌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一邊說一邊給蘇晚意演示。她的熱情和直接，稍微緩解了蘇晚意的緊張。
“謝謝。”蘇晚意低聲說。
“不客氣！有什麼不懂的隨時問我，我就在你斜對面那個位置。”李萌指了指，“趙老師人很好，要求嚴格但是講道理，你慢慢適應就好。對了，飲水機和微波爐在那邊角落，衛生間出門右轉到底。”
交代完，李萌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忙去了。
蘇晚意在工位上坐下，看着眼前陌生的電腦和桌面，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襲來。她真的成了這裏的實習生。她打開電腦，登錄釘釘，果然被拉進了一個名爲“XX工作室項目群”的群裏，成員有十幾個人，趙老師是群主。群裏很安靜，只有一些工作文件的分享鏈接和簡短的確認回復。
她點開李萌說的文件夾，開始瀏覽那些文檔模板和數據字典。內容很專業，有些術語她不太明白，但她強迫自己靜下心，一字一句地看。
下午兩點多，趙老師在群裏@了她，發來一個壓縮包和一個簡單的任務說明：“@蘇晚意，這個壓縮包裏有三個來源不同的銷售數據表，格式不統一，存在大量缺失值和異常值。你的任務是：1. 將它們合並到一個統一格式的Excel表中；2. 根據數據字典，清洗明顯錯誤和邏輯不合理的數據；3. 對缺失值進行標注，並簡單說明你認爲可能的原因或處理建議。周五下班前給我初步結果。有問題隨時問。”
任務來了。
蘇晚意下載了壓縮包，解壓後看到三個亂七八糟的Excel文件，字段名不一致，日期格式混亂，還有大量空白和明顯離譜的數字（比如負數的銷售額）。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但她反而微微鬆了口氣。面對具體的問題，處理冰冷的數據，比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內心的恐懼，讓她感覺更踏實一些。這至少是她擅長（或者說，相對不那麼害怕）的領域。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Excel，新建了一個規範的工作表，開始對照數據字典，嚐試理解每個字段的含義。然後，她開始笨拙但極其仔細地，將三個表格的數據，一點一點地復制、粘貼、調整格式、核對邏輯。
時間在專注中悄然流逝。辦公室裏只有敲擊鍵盤和偶爾點擊鼠標的聲音。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期間，李萌過來看了一眼，見她正在埋頭苦幹，便沒打擾，只是小聲提醒了一句：“五點半下班哦，別太拼了第一天。”
蘇晚意這才驚覺，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她保存好進度，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任務只完成了很小一部分，數據量比她想象的大，問題也更復雜。
下班時，趙老師從辦公室出來，經過她的工位時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剛開始做？不用急，周五下班前給我看看進度就行。重點是理解清洗的邏輯，不是盲目堆時間。”
“好的，趙老師。”蘇晚意點頭。
走出園區大樓，晚風帶着寒意。蘇晚意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在暮色中亮起點點燈光的建築，心裏五味雜陳。
第一天，沒有遇到陸沉舟。沒有想象中的刁難或不適。只有清晰的任務、安靜的同事、和一份需要她全力以赴去完成的工作。
她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冰面。冰層之下，暗流與陰影依舊潛伏。
但至少在這一天，冰面是平穩的。而她，正在學習，如何獨自一人，在這片冰面上，小心翼翼地，邁出下一步。
盡管步履蹣跚，盡管心中依舊充滿恐懼和不確定。
但這一步，是她自己選擇的，也是她必須獨自走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