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院子裏,人不多。
午飯後,該下地的下地,該趕集的趕集。
只剩雜物房那邊隱隱有動靜。
“川子,你把那幾只鋤頭都磨一磨。”黃娟秀的聲音從院子深處傳來,“明兒隊裏要用,別落後。”
“嗯。”低沉的一聲應答。
熟悉得不能再熟。
商曼聽見,腳步輕了一點,站到院牆外那棵歪脖子槐樹下。
樹蔭一點不大,只能擋住半個腦袋。
她抬手按了按被太陽曬得有點疼的額角,眼睛朝院裏掃過去。
雜物房門開着一半。
裏面暗,外面亮,她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側影在動。
磨石在鐵上來回擦,發出“唰唰”的聲音。
有節奏,慢而穩。
那聲音和這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忽然就有了一點難以言說的壓迫感。
這個人,在這村子裏住得太久,背都曬成小麥色了。
可她總能從這些最平常不過的動作裏,看到一點別的東西。
比如——他那股子死撐的勁兒。
比如——在夢裏站在廢墟裏的那個他。
她的牙關輕輕一咬。
這又是哪個鬼地方在跟她開玩笑?
她本來要繞過這院子,直接回知青點。
腳剛挪到一半,忽然聽見有人從側邊巷口喊了一聲:“韓川!”
是一個年輕的男知青,拎着半桶水,氣喘籲籲,“大隊長叫你,去旁邊那塊地幫着量行。”
“知道了。”屋裏的聲音淡淡傳出來。
磨石“啪”地一聲被放下,接着是鐵器被推到一邊的響動。
“我一會兒回來。”
他對黃娟秀說。
對門口有沒有人——沒看,也沒說。
不一會兒,他就從院裏出來了。
肩上扛着剛磨好的鋤頭,手裏還拿着一只卷尺。
一抬眼,就看見了那棵槐樹底下那抹淺色身影。
他眉頭一皺。
“你又來幹嘛?”
話說得不客氣。
他話一出口,自己都有點愣——這語氣,對別的誰都用不出來。
唯獨對她,自然得像呼吸。
“我願意來。”商曼冷冷回了一句,“你管得着?”
兩個人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都是不耐煩,都是火氣。
不同的是——她習慣把火寫在臉上,他習慣把火埋在眼底。
韓川看了她一眼,咽下本來想說的那句“別擋路”。
如今只淡淡吐出一句:“別一天到晚來我這邊。”
語氣不重,卻帶着明顯的嫌棄。
“你來一次,全村都看一眼。”
“看多了,就不幹淨。”
他指的不幹淨,不是地。
是那個早晨被她無意聽見,卻已經開始在村道邊、井台旁慢慢發芽的東西。
他不是不知道。
村子不大,風一刮,話就到處飛。
有人已經用調侃的眼神看他。
他說不清自己是煩這些人,還是煩這個總出現在他視線裏的女孩。
——她再這樣晃幾回,他日子要更難。
她眼睛猛地一抬。
“你什麼意思?”
“我在村子裏走走,還得向你報備?”
“你是我爹?還是我是你家養的豬?”
這話罵得沒邏輯,她自己也知道。
可她就是生氣!
氣那幾個嘴碎村婦,氣這個破地方,氣那幾個夢,氣眼前這個連看她一眼都皺眉的人。
“韓川,你這一副倒黴臉給誰看?”
她火氣上來了,話也管不住,“好像我專門來找你似的!”
“不是嗎。”
他冷冷回了一句。
“你要不來,我清靜。”
“你一來,就有人嚼舌頭,說城裏來的丫頭成天往雜物房跑。”
“我不願意聽。”
他話說得極直。
他從不是渾不明白的人。
他看得清——她是麻煩。
她也看得清——他是夢裏的危險。
可此刻,兩個人誰都不肯承認這層。
偏要用村裏那些最粗糙的話題,把這條線絞在一起。
“……你不願意聽?”
商曼笑了一下。
那笑已經帶着點氣急敗壞。
“他們說我,看上你?”
“你就這麼怕?”
她往前邁了一步,站得更近。
“你怕別人這麼說?”
“還是——”
她喉嚨裏那股火燒得太快,腦子有一瞬間空白。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沒來得及攔。
“還是你以爲,真是你吸引我?!”
這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她說完的一瞬間,世界安靜了。
安靜得能聽見幾百米外雞在抓土的聲音。
“……”
空氣像實物一樣,團在兩人中間。
商曼的耳朵“嗡”地一下響。
下一秒,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你以爲,真是你吸引我?
這話從她嘴裏出來,意味太復雜。
像是承認他“有吸引力”,又像是在否認自己“被吸引”。
她的臉,從脖子到耳根,全炸紅了。
那股熱氣,比剛才的憤怒還要凶。
她感覺自己像被誰當頭澆了一桶滾水。
燙。
燙得她連嘴唇都發麻。
她恨不得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她怎麼能說這種話?!
這不像她。
她一向驕,驕到從來不肯承認誰“吸引”她。
哪怕只是找人吵一架,她都要說成——“我看你不順眼”,而不是“你吸引我過去罵你”。
可剛才那句,箭一樣從嘴裏射出去,拿不回來了。
她看見韓川的眼神明顯一頓。
剛才還冷得像井水,這會兒多了一點說不清的復雜。
不是喜悅。
不是得意。
更像是被人從背後猛推了一把,一下子站在了一個他並不想站的地方。
他眉頭皺得更深。
“我沒這麼以爲。”
他沉聲道。
“你嘴不穩。”
“別什麼話都亂說。”
這話說得冷靜得過分。
冷靜裏,隱約壓着一點尷尬。
他原本就不喜歡被人瞎嚼舌根——尤其是這種“誰看上誰”的話題。
他不稀罕。
他也沒那閒心。
可偏偏這個城裏丫頭在這種時候喊出這麼一句話,讓他的名字和“吸引你”這幾個字被綁在一起。
他能感覺到井邊那幾張熟臉已經在用什麼眼神看這邊了。
他討厭這種感覺。
“你自己愛來,就承擔你說的話。”
他又加了一句,有點不講情面的硬。
“別扯上我。”
這話,說得一點不留餘地。
像一把刀,把兩個人之間剛剛被那句“你吸引我”擰起來的一點曖昧,生生割斷。
把所有責任,丟回到她一個人身上。
“……”
商曼呼吸都亂了。
她胸口起伏得厲害。
明明是熱天,她卻覺得自己手腳一陣冰涼。
“誰要扯上你?”
她硬着嗓子擠出這句話,“我才——”
後面“六個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說不出口“我才看不上你”。
不是因爲她真的看上了。
而是不想在這群人面前,像在小孩吵架那樣,越描越黑。
她知道自己已經露了怯。
那句“吸引我”,現在是任何解釋都蓋不住的笑話。
她咬緊後槽牙,臉上的紅已經紅到了極點。
不管是羞,是怒,是被他那句“別扯上我”給生生往下壓出來的窘迫,全都擠在她半垂着的睫毛下。
她猛地一轉身。
“我活該。”她低低罵了一句誰也聽不清的話,“理他們幹什麼。”
然後幾乎是逃似的邁開步,往知青點方向走。
腳步又快又亂,像在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