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在往山後沉，天邊被燒得發紅，整個村子像鍍上一層褪色的銅皮。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一群孩子赤着腳跑過，跑得快的揚起塵土，跑得慢的在後頭扯扯破背心：“別跑那麼快——城裏知青來了！”
——對，就是她。
商曼撐着一把淺色洋傘，傘柄細而亮，傘面在夕光下淡淡透光。
她站在村口的土路上，整個人像從別處被硬塞進來的一樣：
皮涼鞋踩不進泥地，一走一步都在找落腳點；裙擺輕輕蕩着，卻怎麼都和這地方的顏色不沾邊；白得亮的皮膚簡直刺眼；提在手裏的皮包像是從另外一個時代帶來的物件。
她皺着眉，站得像一株生氣的白玉蘭。
村民們圍在四周，看得那叫一個起勁。
有人嘖嘖感嘆：“哎呀，這城裏女娃子，跟畫報裏的一樣。”
有人壓低聲音：“嫩得一戳就哭，能幹啥？”
還有人悄悄說：“這怕是比我們隊長家的豬都金貴。”
竊竊私語像一群蚊子繞着她嗡嗡飛。
商曼血壓“嗖”地往上竄。
她抬手，把傘往上撐了撐，眼尾一挑，冷冷地掃過人群：
“看什麼？”
村民們像被雷劈了一下，“唰”地收回視線，空氣瞬間安靜。
有人咽了口唾沫，扯着旁邊人的袖子：“別看別看，惹不起。”
有人悄悄吐槽：“脾氣挺大。”
但再沒人敢正大光明盯她了。
商曼冷哼一聲。
——這地方，從土到風，從人到味，全讓她煩。
就在這時，有人從巷子深處快步走來。
“商同志！商同志！”
一個穿白襯衣的年輕男人迎了上來，腳上卻是沾着泥的解放鞋。
他三十歲上下，瘦高，眼裏帶着會轉的機靈勁兒，笑容掛得穩穩的。
“我來接你了，我來接你了——我是知青點的負責人，孫躍亭。”
他語氣恭敬，笑得像親戚來接城裏貴客下鄉。
“行李重嗎？累不累？路難走吧？咱們青石大隊條件不算差，你放心——”
商曼懶得回應，只垂眼掃他一眼。
孫躍亭皮笑肉不笑地擦擦手：“哎喲商同志，你這一路辛苦了。商領導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照顧好你。你放心，隊裏絕對不敢讓你吃虧！”
這話一說，周圍幾個村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難怪這麼像大小姐。
——敢情是後頭有人撐腰。
商曼沒伸手讓他接包，只淡淡道：“走吧。”
她不耐煩地抖掉落在裙擺上的灰，剛要邁步——忽然，空氣裏傳來一聲壓得很低的吭氣聲。
像是有人挑着重東西從後面走過來。
孫躍亭剛要繼續獻殷勤，眼角卻突然一頓，像是看見什麼說不出口的東西，訕訕閉了嘴。
商曼抬頭。
那人從村道那頭走來，逆着夕光。
肩上扛着一柄鋤頭，動作隨意，步伐穩得像踩在城市的水泥路上。
土路一點也沒影響他的步伐，反而讓他的肩背肌肉線條隨着動作帶出幹淨的力量感。
男人的衣服洗得發白，袖口卷到手肘，皮膚被曬得偏深，但沒一處髒。
一張臉冷得像風裏的一塊石頭。
——就是那種，會讓人下意識繞路的。
他的目光掃過衆人的頭頂，然後——停在了商曼身上。
那一眼，不帶任何停頓。
也不帶驚豔。
更不帶羞怯。
只是冷淡。
冷淡裏還有一點不耐，像看見了什麼麻煩精。
商曼心裏“咯噔”一下——不是心動，是被氣的。
這男人的眼神……
她從小到大見的人，要麼對她恭敬，要麼對她討好，要麼對她驚豔。
唯獨沒有——這種“看見別人家牲口擋路了”的表情。
她眉頭一皺，本能想懟回去。
就在她要開口的一瞬——
男人抬腳繼續往前走，語氣極淡，卻帶着一點鋒利：
“別擋路。”
啪。
空氣凝住。
村民們倒吸一口涼氣。
孫躍亭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有人小聲嘀咕：“哎喲，韓家的小子回來了……”
“這脾氣……”
“他敢這麼跟城裏人說話？”
但更多的人偷偷興奮：
——好看。
——比看戲還好看。
商曼一瞬間被氣得太陽穴跳疼。
“你說什麼？”
她聲音冷颼颼的。
男人沒停，只從她傘邊擦過去，側臉的線條很漂亮，卻冷硬得像刀刃。
他說：“讓一讓。”
語氣平穩，不帶情緒，甚至像他根本懶得浪費時間跟她理論。
——這才最氣人。
商曼垂着的手指一下繃緊。
她轉頭看他背影，鄉下的土豬也敢這麼跟我說話？！
她誘人的紅唇抿得緊緊的，眼尾還帶着因生氣而染上的紅豔。
孫躍亭嚇得腦袋都低了下去，縮着脖子笑得僵硬：“哎呀哎呀……那個……商同志別生氣。韓川這個人呢，他就那個性子，誰都不愛搭理。他呀，也不愛說話，您別放在心上、別放在心上……”
商曼冷冷：“你閉嘴。”
孫躍亭：“……”
他乖乖閉嘴。
陰影落在商曼眼睫下，帶出一點新鮮的、刺沖的怒意。
——好。
她心想。
——這個鄉巴佬，我記住你了。
“他叫什麼？”商曼忽然問。
孫躍亭愣了下：“誰？”
“剛才那個。”
孫躍亭幹笑：“啊？韓川……我們村裏……挺能幹的一個勞力。”
商曼眼神動了動。
——韓川。
這個名字在腦子裏輕輕一撞，就和夢境裏那個壓迫感極強的男人影子重疊了一瞬。
只有一瞬。
但足夠讓她心底不舒服。
她抬下巴，嗤笑一聲：“他那個態度，是給誰看？”
孫躍亭趕緊解釋：“不是不是，他就是那樣，他對誰都那樣——”
“比我還大脾氣？”她諷刺，“笑死人。”
她抬頭，手指緊了緊傘柄。
眼睛裏閃着一點驕縱的火氣。
——她不喜歡他。
——她也不會喜歡他。
不過，他在夢裏出現過。
現實裏又這麼沖她說話——倒更像是……命運在跟她挑釁。
如果命運想要撞她，她一定撞回去。
孫躍亭陪笑：“走走走，我帶您去知青點……地兒不大，但我給您整理過，盡量不讓您吃苦。”
商曼收回視線。
“好。”
她邁步往前走。
她的鞋踩在鬆軟的土上，發出細細的陷落聲。
陽光越來越低，斜斜照在她頭頂的傘上，在地上投下一片完完整整的影子。
漂亮、驕縱、帶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