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屹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直起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十分鍾高強度的精細搜索,讓他的眼睛都有些發酸。
他將那幾個裝有物證的紙包,一一在桌上擺開。
“趙隊,劉法醫,請看。”
趙援朝和老劉對視一眼,遲疑地走了過去。小王也趕緊湊了上來。
陳屹打開了第一個紙包,裏面是他最開始找到的那根亮藍色的纖維。
“這個,我們剛才已經討論過了,高度疑似亮藍色的的確良纖維。”
然後,他打開了第二個紙包,裏面是那撮灰撲撲、糾纏在一起的纖維。
陳屹拿起鑷子,將那撮纖維在桌上小心地攤開。
“這些纖維,看起來很髒,但如果仔細分辨……”他用鑷子尖,將其中最大的一根挑了出來,對着光。
“大家看,這根纖維的底色,其實也是藍色的,只是比第一根要淺一些,而且上面沾染了很多油污和灰塵。”
接着,他又打開了第三個、第四個紙包。
裏面的纖維有長有短,有粗有細,顏色各異,有灰色、藍色,甚至還有一根極不顯眼的米黃色。
“這些纖維,材質各不相同,有化纖,也有棉線,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陳屹的目光掃過衆人,“它們,都不屬於這間屋子,不屬於死者李寶才。”
趙援朝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些顏色各異的纖維,大腦一片混亂。
一個枕頭上,怎麼會同時出現這麼多不同種類、不同顏色的纖維?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王忍不住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陳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他那個簡易放大鏡,將那根最顯眼的亮藍色纖維,放到了放大鏡下。
他調整了一下角度,讓光線正好穿過鏡片。
“趙隊,你來看。”
趙援朝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頭湊了過去。
當他的眼睛對準放大鏡時,瞳孔猛地一縮。
在放大的視野裏,那根纖維的形態清晰無比,光滑的表面,均勻的粗細,以及那種帶着化學光澤的、刺眼的亮藍色……
這一切,都和他印象裏毛線、棉線那種粗糙、毛茸茸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雖然不懂什麼叫“化學纖維”,但他能看出來,這玩意兒,絕對不是天然的東西!
“這……”趙援朝的聲音有些發顫。
陳屹收起放大鏡,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出了那個顛覆全場的詞。
“亮藍色!這麼鮮豔的顏色,這麼光滑的質地!”
“趙隊,這不是的確良是什麼!”
“這……真的是的確良?”
趙援朝直起身子,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反復看着桌上那根小小的纖維,又抬頭看看陳屹,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劉也湊過來看了半天,雖然他看不出個所以然,但趙援朝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小子,沒撒謊!他真的找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小王更是滿眼崇拜地看着陳屹,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覺得陳屹簡直神了,就靠一雙眼睛一個放大鏡,居然能斷定這是的確良!
陳屹知道,火候到了。
“趙隊,現在我們有了這根亮藍色的的確良纖維,還有這些顏色、材質各異的纖維,以及一根不屬於死者的毛發。”陳屹的聲音冷靜而有力,“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在死者死亡前後,有一個,甚至多個人,曾經在這張床上,與死者有過長時間的、密切的接觸。”
“而一個正常的、符合猝死特征的現場,是不應該留下這麼多不屬於死者的微量物證的。”
陳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趙援朝和老劉的心上。
他們引以爲傲的“經驗”,在這些細致入微的物證面前,顯得那麼不堪一擊。
趙援朝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衆扇了好幾個耳光。
他從業二十年,第一次被一個剛來第一天的新兵蛋子給上了一課。而且,對方用的是他聞所未聞的理論和方法,讓他連反駁都找不到理由。
但是,讓他現在就承認自己錯了,推翻自己的結論,他拉不下這個臉!
“就算……就算你說的都對!”趙援朝梗着脖子,強行辯解道,“就算這真是的確良,就算真有人來過,那又能怎麼樣?人海茫茫,就憑這一根毛線,你上哪兒找人去?全市穿的確良的多了去了!”
他這是在嘴硬,也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
老劉也趕緊附和:“是啊,趙隊說得對。小陳,你這些發現是挺神的,但對破案子沒啥實際用處啊。線索太小了,根本沒法查。”
“對,沒法查!”趙援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又大了起來,“你別在這兒耽誤功夫了!大家夥兒都累了一天了,趕緊收隊回家!”
他一邊說,一邊對着小王和老劉使眼色,示意他們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他想用這種方式,強行結束這場讓他難堪的“辯論”。
只要離開了這個現場,回了局裏,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一個猝死的案子,誰還會再提?
小王和老劉都是人精,立刻明白了趙援朝的意思。老劉嘆了口氣,開始默默地收拾勘察箱。小王雖然心裏覺得陳屹說得有道理,但隊長發了話,他也不敢不聽,只能一臉爲難地看着陳屹。
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打開的突破口,就要因爲隊長的固執和面子而重新關上,陳屹心裏也升起了一股火氣。
但他知道,現在不能硬頂。跟一個正在氣頭上、死要面子的領導硬頂,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必須換個策略。
“趙隊,您說得對。”陳屹突然開口,語氣出人意料地緩和。
趙援朝正準備往外走的腳步一頓,疑惑地回頭看他。
陳屹微微一笑,說道:“您經驗比我豐富,看問題比我全面。的確,光憑幾根纖維,想在全市找到一個特定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這個線索,確實太小了。”
他這番話,先是捧了趙援朝一句,又主動承認了自己發現的“線索”的局限性,瞬間就讓趙援朝心裏的火氣消了一大半。
誰都愛聽好話,尤其是剛剛丟了面子的人。
趙援朝的臉色緩和了不少,他“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陳屹的“認錯”。
“但是……”陳屹話鋒一轉,恰到好處地抓住了趙援朝情緒變化的節點,“趙隊,雖然我們不能通過纖維去找人,但我們可以反過來想。”
“反過來想?”趙援朝皺起了眉。
“對。”陳屹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們現在手裏有了物證,雖然是微量物證,但它客觀存在。我們可以先鎖定一個懷疑範圍,再去這個範圍裏的人身上,尋找和我們手裏物證相匹配的特征!”
“比如說,我們可以先排查一下,死者李寶才最近都和哪些人有過接觸?他的社會關系裏,有沒有人符合‘穿着時髦、擁有的確良衣物’這個特征?”
“只要我們鎖定了嫌疑人,再想辦法拿到他的衣物進行比對,不就能驗證我們的推測了嗎?”
陳屹的這番話,條理清晰,邏輯縝密,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全新的偵查思路。
不是“人→物”,而是“物→人”!
這個思路,對於習慣了靠走訪、排查、審訊來辦案的趙援朝來說,是極其新穎和陌生的。
他愣愣地看着陳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因爲,他悲哀地發現,這小子說的……好像他娘的還真有點道理!
趙援朝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陳屹提出的“物→人”的偵查思路,讓他有些懵。
以前辦案,他們都是先有了嫌疑人,再去他家搜查,找凶器,找贓物,來印證犯罪事實。
可現在,陳屹告訴他,可以先有物,再根據物的特征,去茫茫人海中篩選出那個特定的人。
這個思路,太超前了,也太……誘人了。
如果真能這樣,那以後辦案的效率,豈不是能大大提高?
可是,理智和自尊心又在告訴他,不能就這麼輕易地被一個新人說服。他要是點頭了,就等於承認自己剛才那通火氣和呵斥,全都是錯的。
他這個隊長的威信何在?
屋子裏的氣氛變得極其微妙。老劉停下了收拾東西的手,看看趙援朝,又看看陳屹,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王則是一臉期待地看着趙援朝,他已經被陳屹的才華徹底折服了,他打心底裏希望隊長能采納陳屹的建議。
陳屹知道,這是最後的關鍵時刻。他必須再加一把火,徹底打消趙援朝的顧慮。
“趙隊,”陳屹的聲音誠懇而謙遜,“我人微言輕,剛來第一天,說的話可能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我們現在面對的,不是誰對誰錯,也不是誰的面子問題,而是一條人命的真相。”
“死者李寶才,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如果他真是被人害死的,我們作爲人民警察,就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們也應該去嚐試一下,不是嗎?”
“我不需要您現在就推翻結論,重新立案。我只是想懇請您,給我們一個繼續調查下去的機會。”
陳屹的目光直視着趙援朝,語氣裏充滿了對真相的執着和對生命的尊重。
這番話,沒有半點火藥味。
趙援朝的心,被狠狠地觸動了。
是啊,面子算個屁!跟一條人命比起來,他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這老頭真是被人害死的,而自己因爲固執和偏見,放跑了凶手,那他這身警服,就算是白穿了!他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
想到這裏,趙援朝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猛地把嘴裏那根沒點的煙拿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腳碾碎。
這個動作,讓在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陳屹,看了足足有十秒鍾。
最後,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想怎麼查?”
成了!
陳屹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但他臉上沒有露出絲毫得意的神色,依舊保持着謙遜。
“很簡單。”陳屹立刻接口道,“我們只需要做兩件事。”
“第一,請派出所的同志幫忙,詳細排查一下死者李寶才最近一周的活動軌跡和接觸過的人。重點是那些經濟條件比較好,或者行爲舉止比較反常的人。”
“第二,”陳屹的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老劉,“劉法醫,我懇請您,對屍體進行更詳細的檢驗。特別是口鼻內部、咽喉部,以及指甲縫。我懷疑,那裏可能還留有更關鍵的微量物證。”
老劉被陳屹點名,愣了一下,臉色有些復雜。讓他去聽一個新人的指揮,他心裏一百個不情願。
趙援朝看出了老劉的猶豫,他沉聲說道:“老劉!按他說的做!”
老劉渾身一震,看了一眼趙援朝那張嚴肅到極點的臉,最後還是咬了咬牙,點了點頭:“……好。”
趙援朝又轉向陳屹,語氣依舊強硬,但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小子,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查不出名堂來,後果你自己清楚!”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