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村藏在歙縣東北的群山褶皺裏,幾十戶人家,清一色的粉牆黛瓦。村子背靠竹山,前臨溪澗,只有一條石板路與外界相連,僻靜得幾乎被外界遺忘。
王順的老宅在村東頭,是個兩進的院子,雖然老舊但還算寬敞。他早年父母雙亡,妻子病故後便獨身去揚州闖蕩,宅子一直托堂弟照看。如今帶人回來,堂弟王貴二話不說就騰出了正房。
“莫公子,村裏都是本家,可靠。”王順安頓好衆人,低聲道,“但您也知道,鄉下地方嘴雜,咱們這麼多人住進來,難免引人注意。”
“無妨。”莫正卿站在院子裏,看着遠處連綿的群山,“我們就說是在揚州做生意折了本,回鄉休養。李先生是賬房,劉武他們是護院,合情合理。”
他轉向李先生:“李先生,您明天開始,在村裏設個賬桌,免費幫鄉親們看賬、寫信。一來博個好名聲,二來也能聽到些消息。”
李先生點頭:“老朽明白。”
“王順,你去找村裏獵戶,買些野味、山貨,就說我們要收。價格給高點,讓鄉親們得實惠。”莫正卿繼續安排,“石勇,你帶劉武他們,把院子前後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適合建崗哨的地方。”
衆人領命而去。莫正卿獨自走進堂屋,攤開從揚州帶來的地圖。歙縣的地形在紙上展開,像一只攤開的手掌——縣城在掌心,棠樾村在拇指根部,而莫家祖墳所在的西山,在小指末端。
祖墳……銀礦……
他摸了摸懷裏那張礦脈圖。父親一定知道祖墳下有礦,所以才不肯開挖。不是爲了什麼“大不孝”,而是知道一旦開挖,必引來豺狼虎豹。
可父親不知道的是,豺狼就在身邊。
第二天一早,村裏就傳開了:王順從揚州帶回個年輕東家,不僅租了他家的老宅,還要在村裏收山貨,價錢比縣城高兩成。李先生的賬桌也支起來了,幾個識字的老人圍過去,嘖嘖稱贊這賬房先生字寫得好,算盤打得精。
晌午時分,王貴的兒子狗娃氣喘籲籲跑回來:“順伯!村裏來生人了!說是縣城莫府的家丁,打聽有沒有外地人來!”
莫正卿心頭一凜。莫守禮動作好快!
“幾個人?長什麼樣?”
“三個,領頭的是個疤臉,說話橫得很。”狗娃比劃着,“他們在村口問了一圈,正往這邊來呢!”
“石勇。”莫正卿低聲道。
“明白。”石勇閃身出去,對劉武幾人使了個眼色。四人迅速分散,藏入院中各處。
片刻後,院門被拍得震天響:“開門!莫府查人!”
王順打開門,三個漢子闖進來。領頭的果然是個疤臉,左眉到嘴角一道猙獰的傷疤,一看就是刀砍的。
“你們當家的呢?”疤臉倨傲地問。
莫正卿從堂屋走出來,拱了拱手:“在下莫正卿,幾位有何貴幹?”
疤臉上下打量他:“莫正卿?歙縣莫家的人?”
“正是。”
“那你認識莫守禮莫老爺嗎?”
“認識,是我族叔。”
疤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那巧了,莫老爺正在找您呢。您離家這麼久,家裏人都擔心。請您跟我們回縣城一趟。”
“族叔找我?”莫正卿故作驚訝,“有什麼事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疤臉皮笑肉不笑,“您去了自然知道。馬車就在村口,請吧。”
他身後的兩個漢子往前一步,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院子裏靜了下來。劉武幾人從藏身處露出身形,手裏都握着家夥。
疤臉臉色一變:“怎麼,莫公子還想動手?”
“不敢。”莫正卿笑笑,“只是我這次回鄉,帶的人多,總要安排一下。這樣吧,請三位回去稟告族叔,就說我舟車勞頓,身體不適,明日一定登門拜訪。”
“莫老爺說了,今天必須請到您。”疤臉冷笑,“您要是不去,我們可不好交代。”
話音未落,石勇突然從側面撲出,一把掐住疤臉的脖子,短刀抵在他咽喉:“那你今天就別交代了。”
兩個漢子拔刀,劉武四人同時出手!張猛一刀劈飛一人的刀,陳平側身一腳踹在另一人膝蓋上,周平趁機奪刀,劉武則用刀背砸暈了被踹倒的那個。
電光石火間,三個家丁全被制住。
疤臉被石勇按在地上,臉憋得通紅:“你……你們敢動莫府的人……”
“動你又怎樣?”莫正卿蹲下身,看着他,“回去告訴莫守禮,我莫正卿回來了。讓他洗幹淨脖子等着——他欠我爹娘的命,欠我莫家的債,我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他站起身:“石勇,放了他們。”
石勇鬆手。疤臉爬起來,咳嗽着,眼神怨毒:“你……你等着!”
“我等着。”莫正卿平靜道,“但記住,下次再來,就不是這麼客氣了。”
三個家丁連滾爬爬逃出院門。
王順關上院門,臉色發白:“公子,這下徹底撕破臉了。”
“早就撕破了。”莫正卿看向衆人,“大家都看見了,莫守禮已經知道我們回來了。接下來,他會用盡手段對付我們。怕的,現在可以走,我絕不攔着。”
沒人動。
劉武咧嘴一笑:“公子,咱們兄弟幾個,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李先生推了推眼鏡:“老朽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囂張的惡霸。公子,我留下。”
王順咬牙:“這是我老家,我不能走。”
“好。”莫正卿眼中閃過感動,“那我們就跟他鬥到底。”
當天下午,他帶着石勇和王順,悄悄出了村子,往西山方向去。
西山離棠樾村二十裏,山路崎嶇。三人扮作采藥人,背着竹簍,拄着竹杖,沿着獵道往上爬。越往上走,山林越密,人跡越罕至。
“就是這兒了。”王順指着一處山坳,“再往上就是莫家祖墳的地界,有守墓人看着,咱們不能靠近。”
莫正卿抬頭望去。山坳上方,隱約能看到一片修葺整齊的墳塋,青石墓碑在樹林間若隱若現。那就是莫家祖墳,他爹娘也葬在那裏。
“礦脈入口在哪?”他低聲問。
王順拿出礦脈圖,對照着地形:“按圖上標的位置,應該在祖墳西側百丈左右,有個廢棄的炭窯。入口就在炭窯裏。”
三人繞到西側,果然發現一個被藤蔓覆蓋的炭窯洞口。窯口塌了一半,裏面黑漆漆的,散發着一股黴味。
石勇點燃火把,率先鑽進去。窯洞不深,大約三丈,盡頭堆着些朽木和碎石。他按照圖紙指示,在窯壁上摸索,忽然摸到一塊鬆動的石頭。
“這裏!”
用力一推,石頭向內陷去,旁邊的窯壁發出“咯咯”的聲響,緩緩移開一道縫隙——是一個隱蔽的洞口!
火把照進去,洞口向下延伸,有石階通往深處。空氣陰冷潮溼,帶着濃重的土腥味。
“我下去看看。”石勇道。
“小心。”
石勇舉着火把,小心翼翼往下走。莫正卿和王順在上面等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洞裏寂靜無聲。
就在莫正卿幾乎要喊人時,洞裏傳來石勇的喊聲:“公子!下來看!”
兩人連忙下去。石階不長,大約二十級,下面是一個天然的石室,有半個院子大小。火把照亮四周,石壁上能看到明顯的礦脈——銀白色的紋路在黑色岩石間蜿蜒,像大地的血管。
“是銀礦!”王順激動地摸向石壁,“這成色……至少是上等礦!”
石勇舉着火把往深處照,石室後面還有通道,不知通向哪裏。
“圖紙上說,這條礦脈延綿三裏,儲量約十萬兩。”莫正卿撫摸着冰涼的礦脈,“十萬兩……足夠讓一個人變成瘋子。”
“莫守禮知道這裏的具體位置嗎?”石勇問。
“應該不知道。”莫正卿搖頭,“他只知道祖墳下有礦,但不知道入口在這兒。否則早就開挖了。”
“那我們……”
“先把洞口封好,恢復原樣。”莫正卿道,“現在還不是開挖的時候。我們要先拿回祖產,站穩腳跟,才能動這個礦。”
三人退出炭窯,將洞口重新掩蔽好,又在周圍做了些僞裝。離開時,莫正卿最後看了一眼祖墳方向。
爹,娘,孩兒回來了。你們在泉下看着,孩兒一定會奪回一切。
回村的路上,王順說起打聽到的消息:“公子,我托縣城的熟人問了。莫守禮現在可是歙縣的紅人——他當了徽州商會的副會長,還捐了個‘義商’的匾額。縣衙裏上下都打點過了,連縣令都跟他稱兄道弟。”
“布莊呢?”
“布莊……”王順猶豫了一下,“您家的‘正誠記’布莊,現在改名叫‘守禮記’了。掌櫃是莫守禮的小舅子,生意……據說不太好,但靠着莫守禮的關系,還能撐着。”
“不太好?爲什麼?”
“說是以次充好,老顧客都跑了。”王順道,“還有,莫守禮最近在搞什麼‘布業聯盟’,要統一歙縣的布價,逼着小布莊要麼加入,要麼關門。不少人在罵他呢。”
莫正卿心中一動。民心可用。
回到棠樾村時,天已擦黑。院子裏,李先生正在教狗娃打算盤,劉武幾人在練拳。見他們回來,衆人都圍上來。
“公子,有情況。”李先生低聲道,“下午您走後,村裏來了幾撥陌生人,都在打聽您。我讓鄉親們說您去山裏采藥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莫守禮等不及了。”莫正卿冷笑,“他怕我在外面收集到對他不利的證據。”
“那我們……”
“明天,我們去縣城。”莫正卿決然道,“去莫家祠堂,當衆跟他做個了斷。”
衆人都愣住了。
“公子,這太冒險了!”王順急道,“祠堂是莫守禮的地盤,族老們都被他收買了,您去就是自投羅網!”
“正因爲是祠堂,他才不敢公然動手。”莫正卿道,“宗族有宗族的規矩,當着列祖列宗的面,他若敢害我,就是欺祖滅宗,族規不容。”
“可那些族老……”
“族老也是人。”莫正卿眼中閃過寒光,“人就有弱點。李先生,我要你準備三份‘禮物’,每份價值五十兩。王順,你去打聽清楚,三叔公、六叔公、九叔公最近缺什麼,想要什麼。”
李先生和王順對視一眼,明白了。
“石勇、劉武,你們明天跟我去祠堂。不用帶刀,但要讓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莫正卿繼續安排,“陳平、周平,你們在祠堂外接應,萬一有事,立刻報官——就說莫氏宗族內鬥,要出人命。”
“報官?”張猛不解,“官府不是被莫守禮買通了嗎?”
“正因爲他買通了,才要報官。”莫正卿道,“縣令收了莫守禮的錢,就得替他辦事。但如果事情鬧大,鬧到衆目睽睽之下,縣令也不敢公然偏袒——他要顧忌官聲,顧忌上頭。”
衆人恍然。
“公子深謀遠慮。”李先生嘆道。
當晚,莫正卿在燈下寫信。一封給杭州的婉娘,告訴她已安全抵達,即將行動。一封給蘇州的孫掌櫃,請求必要時提供聲援。第三封,是給揚州昌記貨棧的,詢問周富的情況。
寫完信,他拿出那枚金背錢,在燈下端詳。錢面上的“萬歷通寶”四字,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二十前,萬歷皇帝鑄此錢時,可曾想過,它會流落到一個少年手中,成爲復仇的見證?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厲而悠長。
莫正卿吹熄燈,和衣躺下。
明天,將是一場硬仗。
他必須贏。
翌日清晨,歙縣縣城。
莫家祠堂在城東,是座三進的大院,青磚黑瓦,飛檐鬥拱,門前兩尊石獅子威風凜凜。今天是十五,照例是族中議事的日子,祠堂裏已經聚了二十多人,都是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莫守禮坐在上首太師椅上,端着蓋碗茶,慢條斯理地吹着茶沫。他今天穿着簇新的綢衫,手指上的翡翠扳指綠得晃眼。
“守禮啊,正卿那孩子……真的回來了?”三叔公試探着問。
“回來了。”莫守禮放下茶碗,嘆了口氣,“這孩子,在外面學壞了。聽說在杭州勾結江洋大盜,殺人越貨,被官府通緝。我正愁怎麼跟族裏交代呢。”
“通緝?”六叔公嚇了一跳,“那……那豈不是要連累族裏?”
“所以啊,我得把他找回來,好好管教。”莫守禮一臉痛心,“畢竟是大哥唯一的骨血,我不能看着他走上絕路。”
正說着,門外傳來家丁慌張的聲音:“老……老爺!莫正卿來了!”
祠堂裏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門口。
晨光中,一個青衫少年邁步走進來。他身材修長,面容清瘦,但眼神銳利如刀。身後跟着四個精壯漢子,雖空着手,但那股肅殺之氣,讓在場衆人都心頭一凜。
“正卿侄兒!”莫守禮站起來,滿臉堆笑,“你可回來了!叔父擔心死了!”
莫正卿沒理他,徑直走到祠堂正中的香案前,對着祖宗牌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起身後,他才轉向莫守禮:“族叔,好久不見。”
“是啊是啊。”莫守禮幹笑着,“你這孩子,出去這麼久也不捎個信回來。快,坐下說話。”
“不必了。”莫正卿掃視在場族老,“今日我來,是要當着列祖列宗和各位叔伯的面,問族叔幾句話。”
祠堂裏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正卿,你這是……”三叔公想打圓場。
“三叔公請稍候。”莫正卿打斷他,直視莫守禮,“第一問:我爹娘是怎麼死的?”
莫守禮臉色微變:“大哥大嫂是急症暴斃,族裏都驗過的。”
“急症?”莫正卿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這是去年給我爹看診的郎中留下的脈案,上面清清楚楚寫着:‘脈象平穩,無大礙’。一個無大礙的人,怎麼會突然暴斃?”
他把脈案遞給三叔公。三叔公接過,老花鏡後的眼睛眯了起來。
“這……這能說明什麼?”莫守禮強自鎮定,“郎中也有誤診的時候。”
“第二問。”莫正卿步步緊逼,“我爹去世前三個月,是否曾向你透露,祖墳下發現銀礦?”
祠堂裏頓時譁然!
“銀礦?!”
“祖墳下有銀礦?”
族老們交頭接耳,看向莫守禮的眼神都變了。
莫守禮臉色煞白:“你……你胡說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族叔心裏清楚。”莫正卿又掏出一張紙,“這是我從杭州帶回來的礦脈圖副本,上面標明了礦脈的位置、走向、儲量。正本我已經托人保管,若我出事,就會公之於衆。”
他把圖紙遞給六叔公。六叔公接過,手都在抖——十萬兩白銀!那是多大的財富!
“第三問。”莫正卿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爹娘死後,你逼我籤下轉讓祖產的字據,用的那張借據,上面的籤名是假的吧?”
他拿出最後一樣東西——是那張借據的副本,還有父親生前真正的筆跡樣本。
“各位叔伯請看。”他把兩樣東西攤在香案上,“我爹寫字,豎筆喜歡帶彎鉤。這張借據上的字,豎筆筆直如刀,分明是模仿的!”
族老們圍上來,仔細比對。確實,筆跡有細微差別。
三叔公抬起頭,臉色難看:“守禮,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誣陷我!”莫守禮跳起來,指着莫正卿,“這小子在外面學了一身江湖伎倆,僞造證據誣陷我!各位叔伯,你們要相信我!”
“我相信證據。”莫正卿平靜道,“如果族叔覺得這些證據都是僞造的,我們可以去縣衙,請筆跡先生鑑定,請仵作重新驗看我爹娘的屍骨——如果族叔敢開棺的話。”
開棺驗屍!這是大不敬!
但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撕破臉了。
莫守禮死死盯着莫正卿,眼中殺機畢露。但他不敢動——祠堂裏衆目睽睽,門外還有莫正卿帶來的四個凶神惡煞的漢子。
“正卿侄兒……”他忽然換了副嘴臉,眼圈一紅,“你……你誤會叔父了。你爹娘的死,我也很痛心。那些產業……叔父是幫你暫管,等你成年就還給你。至於銀礦……叔父根本不知道啊!”
“不知道?”莫正卿冷笑,“那爲什麼我爹剛死,你就急着要祖墳的地契?”
“我……我是想重修祖墳,盡孝心啊!”
“好一個孝心。”莫正卿不再看他,轉向族老們,“各位叔伯,今日我莫正卿回來,只求三件事:第一,重開我爹娘死因調查;第二,歸還我被奪走的祖產;第三,祖墳下的銀礦,屬於整個莫氏宗族,開采所得,應按族規分配,不能由一人獨占。”
最後這句話,擊中了要害。
銀礦屬於整個宗族!那意味着,在場每個人都有份!
三叔公、六叔公、九叔公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貪婪。
“守禮啊……”三叔公緩緩開口,“正卿說的這些……你有什麼解釋?”
莫守禮知道,大勢已去。族老們已經動心了。
他咬牙,忽然跪下:“各位叔伯,我莫守禮對天發誓,絕無害死大哥之心!那些產業,我願意歸還正卿!至於銀礦……若真有,自當按族規分配!”
他服軟了。至少表面上是。
莫正卿知道,這是權宜之計。但只要拿回祖產,就有了立足之地。
“既然族叔這麼說,那就請立字據吧。”他步步緊逼。
“立……立什麼字據?”
“歸還祖產的字據,還有承諾不獨占銀礦的字據。”莫正卿看向李先生,“李先生,麻煩您執筆。”
李先生早有準備,拿出紙筆。莫正卿口述,李先生記錄,當場寫了兩份字據。
莫守禮臉色鐵青,但在族老們的注視下,不得不籤字畫押。
“好了。”三叔公收起字據,“這件事,暫時就這樣。守禮,你把正卿家的宅子、布莊、田地,都交接清楚。銀礦的事,等確認了再說。”
“是……”莫守禮低着頭,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莫正卿拱手:“謝各位叔伯主持公道。”
離開祠堂時,陽光正好。莫正卿走在青石板街上,身後跟着石勇幾人。
“公子,就這麼算了?”劉武低聲問,“那老小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當然不會。”莫正卿淡淡道,“但今天,我們贏了第一回合。有了字據,有了族老的見證,他再想明目張膽奪產,就沒那麼容易了。”
“接下來呢?”
“接下來……”莫正卿看向遠處,“去布莊,接收我們的第一個產業。”
正誠記布莊在縣城最繁華的南街上,三開間的門面,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經換成了“守禮記”。店裏冷冷清清,只有一個夥計在打瞌睡。
莫正卿走進去,夥計抬頭看見他,愣了一下:“客官要買布?”
“叫你們掌櫃出來。”
“掌櫃不在……”
“那就去找。”莫正卿在主位坐下,“告訴他,莫正卿來了,讓他把賬本、庫房鑰匙、還有鋪子的房契都拿來。”
夥計臉色大變,慌慌張張跑進後堂。
片刻後,一個矮胖的中年人跑出來,滿臉堆笑:“正卿少爺!您可回來了!我是您舅父啊!”
這是莫守禮的小舅子,姓馮。
“馮掌櫃。”莫正卿看着他,“從今天起,這鋪子我接管了。給你兩個時辰,把賬目、庫存、人員都交接清楚。少一兩銀子,一匹布,我送你去見官。”
“這……這得問守禮哥……”
“字據在這裏。”莫正卿拿出祠堂立的字據,“要不要我請族老們過來作證?”
馮掌櫃額頭冒汗:“不……不用。我這就交接,這就交接。”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布莊裏忙成一團。李先生帶着狗娃清點賬目,王順帶人清點庫存,石勇幾人守着前後門,防止有人做手腳。
賬目一塌糊塗。明賬虧損,暗賬混亂,庫存的布匹以次充好,還有大量呆賬壞賬。
“公子,這鋪子……是個空殼子。”李先生搖頭,“賬上欠着供貨商三百兩,庫裏的布最多值二百兩,還都是次品。鋪子本身倒是值點錢,但……”
“但莫守禮早就把值錢的都掏空了。”莫正卿冷笑,“意料之中。”
“那我們還接?”
“接。”莫正卿斬釘截鐵,“再爛的鋪子,也是我們的起點。李先生,你重新建賬。王順,你去聯系蘇州的顧家繡莊——孫掌櫃有路子,我們從蘇州進好布,價格比本地低,質量更好。”
“那欠款……”
“欠款我認。”莫正卿道,“告訴那些供貨商,賬我認,但以後進貨,價格要比市價低一成。願意的,繼續合作;不願意的,結清欠款,從此兩清。”
“這要不少現銀。”
“我有。”莫正卿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先還一部分,剩下的分期。我要讓他們看到,正誠記又活了,而且會比以前更好。”
衆人領命而去。莫正卿站在布莊門口,看着那塊“守禮記”的招牌。
“石勇,把那招牌拆了。”他道。
“換什麼?”
“換回原來的——正誠記。”
石勇咧嘴一笑,爬上梯子,三兩下把招牌拆下來。舊招牌從庫房裏找出來,撣去灰塵,“正誠記”三個字依然清晰。
當新招牌掛上去時,街對面茶館裏,一個人放下茶碗,匆匆離去。
那是莫守禮的眼線。
莫正卿看見了,但他不在乎。
從今天起,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莫正卿回來了。
而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黃昏時分,布莊裏點起了燈。李先生還在算賬,王順在整理庫房,劉武幾人在後院搭起了灶台,準備做飯。
莫正卿站在二樓窗前,看着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
這座縣城,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這裏有他童年的記憶,有爹娘的笑聲,也有血仇和陰謀。
現在,他回來了。帶着一支小小的隊伍,帶着滿身的傷,也帶着一顆絕不屈服的心。
遠處,莫府的方向燈火通明。那是莫守禮的宅子,也是他下一步要攻克的目標。
但今夜,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肩上傷口隱隱作痛。他解開衣襟,查看傷口——已經結痂,但留下了一道醜陋的疤痕。
就像他的人生,傷痕累累,但還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窗外傳來打更聲。一更了。
莫正卿吹熄燈,躺在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
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很多人的臉:爹娘、沈賬房、阿貴、陳硯耕、婉娘、沈晚……
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在遠方,有的在等他。
他不能倒下。
絕對不能。
夜深了。縣城漸漸安靜下來。
但有些人,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