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這日，天剛蒙蒙亮，榮國府東角門已備好了兩輛青綢小車。
前頭一輛是王夫人的，後頭一輛坐着彩霞和另兩個隨行的小丫鬟。
王震則與另一個跟車的小廝，並一個粗使婆子，坐在最後面一輛半舊的騾車上，車上載着香燭供品、食盒坐褥等物。
王夫人今日穿得格外素淨，一身佛青色素面緞子褂，月白綾裙，頭上只簪了支素銀扁方，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通身上下無半點奢華裝飾，倒更襯得她膚色白皙，眉眼間的冷寂也淡化了些，添了幾分出塵的淡漠。
彩霞扶着王夫人上了車，自己才坐到後頭車上，心中卻如揣了小鹿，忐忑不安。
她既盼着此行能有機會與王震說上幾句話，又怕太太察覺什麼。
昨夜王震悄悄讓人遞話給她，只四個字：“見機行事。”
更是讓她心頭七上八下。
車隊轆轆駛出城門，往西郊的家廟而去。
賈府家廟位於西山腳下，是一處清幽古樸的院落，平日只有幾個老尼看守灑掃。
路程約莫一個時辰。
王震坐在騾車轅上，看似閉目養神，實則耳聽八方，留心着前後動靜。
他今日也換了身幹淨的靛藍布衣，頭發梳得整齊，顯得清爽利落。
他知道，今日之行，看似平常，實則是他與王夫人關系的一個重要節點。
到了家廟，早有看守的老尼迎了出來，將王夫人迎入正殿。
彩霞等人忙着從車上卸下供品香燭，布置起來。
王震則指揮着那小廝和婆子，將一應物品安置妥當，又將車馬牽到後院喂水歇息，井井有條。
王夫人先在正殿佛祖前上了香，跪在蒲團上默默祝禱了許久。
彩霞侍立一旁，悄悄抬眼望去，只見太太閉目凝神，口中微動，眉宇間卻似乎籠着一層淡淡的鬱色。
上完香，王夫人又去偏殿看了幾卷新送來的、手抄的經文，與看守的老尼說了幾句話，布施了些香火錢。
那老尼千恩萬謝地去了。
時近晌午，日頭漸高。
王夫人在廟中一處清淨的禪房稍事休息，用了些自帶的素點心。
彩霞在一旁伺候着，心中焦急，不知王震在哪裏，又不敢擅自離開。
用過點心，王夫人道：“這廟後有一片竹林，甚是幽靜。我去走走，你們不必都跟着，彩霞隨我來便是。其餘人留在此處候着。”
彩霞心中一凜，忙應了。
太太只帶她一人……是否有什麼用意？
王震遠遠看見王夫人只帶着彩霞往後院竹林方向去了，眸光微閃。
他不動聲色地對那粗使婆子道：“媽媽，我去後院看看馬匹可栓好了，再給添些草料。”
說着，便也往後院走去。
竹林位於家廟後牆外，一條清淺溪流穿過，竹葉森森，涼意襲人，果然是個避暑靜心的好去處。
王夫人沿着溪邊小徑慢慢走着，彩霞落後半步跟着。
“彩霞，”王夫人忽然開口，聲音在竹葉沙沙聲中顯得有些飄忽，“你跟了我這些年，覺得我待你如何？”
彩霞忙道：“太太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恩重如山……”王夫人重復了一句，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若有一日，我要你做一件爲難的事，甚至……可能對不住你自己本心的事，你可會怨我？”
彩霞心頭劇震，猛地抬頭看向王夫人。
太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忽然想起王震，想起他們之間隱秘的情愫，難道太太知道了？
要逼她……
她臉色發白，嘴唇顫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王夫人看着她驚恐的模樣，心中那點試探之意更濃，卻也生出一絲不忍。
她移開目光，望向潺潺溪水，淡淡道：“我只是隨口一問，你無需驚慌。”
就在這時，竹林深處忽然傳來“咔嚓”一聲輕響，似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誰在那裏？”王夫人蹙眉問道。
彩霞也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只見竹林掩映處，王震的身影轉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截剛折斷的枯竹枝。
他似乎也沒料到會撞見王夫人和彩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訝異和惶恐，連忙躬身行禮：“太太恕罪！小的奉賴大管家之命，近日需核對府中各處產業林木情況，見此處竹林茂盛，便想就近查看有無蟲害枯枝，不想驚擾了太太清靜，實在該死！”
他理由充分，態度恭謹，讓人挑不出錯。
王夫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
他站在那裏，身姿挺拔，晨光透過竹葉灑在他身上，落下斑駁光影，那張年輕端正的臉上帶着恭順，眼神卻清亮坦然。
不知怎的，王夫人忽然想起那本書頁上的佛偈，想起他捏着繩結威脅自己時的眼神，心頭一陣煩亂。
“既是爲公事，便罷了。”王夫人淡淡道，“只是此處清靜，莫要喧譁。”
“是，小的謹記。”王震垂首應道，卻並未立刻退去。
王夫人本想帶着彩霞離開，腳步卻像釘住了一般。
她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又看了看垂手侍立的王震和一旁忐忑不安的彩霞，忽然覺得，這竹林，這溪水，這三人，構成了一幅詭異而充滿張力的畫面。
“你方才在看枯枝？”王夫人忽然問，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這片竹林靠近溪水，溼氣重，有些竹子根部已有腐朽跡象，需及早處理，免得蔓延。”王震答道，語氣平穩專業。
“哦？你還懂這些？”王夫人挑眉。
“小的在莊子上時，跟着老把式學過一些粗淺的林木打理。”王震不卑不亢，“賴大管家將此事交與小的，小的不敢不盡心。”
王夫人點了點頭，沒再說話，轉身沿着溪流繼續向前走去。
彩霞連忙跟上，經過王震身邊時，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
王震也轉身，隔着幾步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仿佛真的只是在繼續查看竹林。
三人沿着溪流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竹林漸密，溪流轉入一處小小的石潭，水聲淙淙，更加幽靜。
王夫人在潭邊一塊光滑的青石上坐下，對彩霞道：“我有些口渴，你去前頭禪房，將我帶來的那罐雪水烹茶取來。”
彩霞一怔，看了看王震，又看了看太太，遲疑道：“太太，此處僻靜，奴婢……”
“無妨，快去快回便是。”王夫人揮揮手，語氣不容置疑。
彩霞無法，只得應了聲“是”，匆匆往回走，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太太爲何要支開她？
留下她和王震單獨在此？
見彩霞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王夫人這才緩緩轉過頭，看向依舊垂手站在數步之外的王震。
溪水潺潺，竹葉沙沙，石潭邊只剩下他們兩人。
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緊繃。
王震能感覺到王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帶着審視、警惕，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他維持着恭敬的姿態，眼簾微垂，心中卻在飛快盤算。
她支開彩霞，單獨面對他，是終於要攤牌了？
還是另有試探？
“王震，”王夫人開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你可知，我今日爲何獨獨點你隨行？”
王震心中一動，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王夫人：“小的愚鈍，請太太明示。”
王夫人看着他坦蕩的眼神，心中那股煩悶更甚。她捻動腕上佛珠，緩緩道：“你近日在府中，倒是頗有長進。賴大誇你，連二奶奶似乎也聽說了你。”
“賴大管家和二奶奶抬愛，是小的福分。小的只知盡心辦差，不敢有絲毫懈怠。”王震回答得滴水不漏。
“盡心辦差……”王夫人重復着，忽然話鋒一轉，“那日在大書房，是你給彩霞找的李卓吾批注《金剛經》？”
王震心中了然，果然是爲了這個。
他面色不變，躬身道：“回太太，是小的偶然看見，想着太太或許需要，便告訴了彩霞姐姐。”
“偶然看見？”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笑，“書頁上那行‘菩提本非樹’的偈語，也是你‘偶然’寫上去的？”
石潭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王震沉默了片刻，並未否認，反而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向王夫人，語氣依舊恭謹，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太太明鑑。那偈語……小的只是偶然讀到，覺得其中智慧，或能解人心中煩悶，一時興起，便留在了書頁空白處。若有不妥，還請太太恕罪。”
“解人心中煩悶？”王夫人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壓抑的怒氣，“你好大的膽子！誰許你窺探主家心事？誰許你用這些狂悖之言擾亂人心！”
面對王夫人的怒火，王震卻並未驚慌。
他反而上前一步，距離拉近了些，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太太息怒。小的豈敢窺探。只是……那日見太太眉宇間似有鬱結，想起佛經有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世間煩惱，多因執念。若本心清明，外物何能擾之？那‘菩提本非樹’之語，不過是提醒人，莫要執着於相罷了。”
他這番話，半是勸解，半是暗指，尤其是最後那句“莫要執着於相”，更是意有所指——指的是她執着於身份、體面，還是……那枚深藍色的繩結所代表的過去？
王夫人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着王震。
他竟敢……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用佛理來反擊她、點撥她？
甚至……隱隱威脅她？
憤怒、恐懼、羞恥，還有一絲被說中心事的慌亂，交織在一起，讓她胸口起伏不定。
她死死盯着王震，想從他臉上找出戲謔或得意的神色，卻只看到一片平靜的深邃，還有那雙眼睛裏，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光。
“你……”王夫人氣得手指發抖，想厲聲斥責，想喚人將他拖下去，可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卡住了。
那枚繩結……她不能冒險！
就在這時，竹林小徑那頭傳來了彩霞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喚：“太太！太太！茶來了！”
王夫人猛地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臉上重新恢復平日的冷寂，只是那眼神深處，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王震也適時地後退兩步，垂下眼簾，恢復了下人應有的恭順模樣，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彩霞捧着茶罐氣喘籲籲地跑來，見兩人一坐一立，相隔數步，太太臉色似乎有些蒼白，王震則垂手肅立，氣氛有些異樣，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太太，茶來了。”彩霞小心翼翼地將茶罐放在青石旁。
“嗯。”王夫人應了一聲，卻沒有去動那茶罐，只是站起身，“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她不再看王震一眼，徑直沿着來路往回走。
彩霞連忙跟上，回頭看了王震一眼，眼中滿是疑問。
王震對着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無事，這才邁步跟上。
回程的路上，車廂內一片死寂。
王夫人閉目假寐，手中佛珠卻捻得飛快。
彩霞大氣不敢出，心中疑竇叢生。
王震坐在騾車上，看着前方那輛青綢小車的車廂，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叮！與主目標人物“王夫人”進行首次深度心理交鋒，造成劇烈精神沖擊！】
【王夫人征服度大幅提升：25%→ 40%！】
【目標情緒狀態：極度震驚、憤怒、恐懼、屈辱，隱含被洞悉與某種奇異解脫感的矛盾心理。】
【獲得階段性獎勵：洞察人心（初級）——小幅提升對目標潛在欲望與恐懼的感知力。】
【關聯人物“彩霞”目睹異常，擔憂與依賴加深，情意度+3，當前情意度：98。】
很好。
王震閉上眼，感受着新獲得的、更加敏銳的感知力。
那層看似堅固的貴婦外殼，已被他撬開了一道裂縫。
恐懼的種子已經深種，而那顆關於“解脫”的毒草，也在她心中悄然萌芽。
接下來，只需耐心澆灌，等待開花結果。
而彩霞……情意度已接近滿值，是時候，讓她徹底成爲自己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