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天色未明,寒風刺骨。邙山南麓,昔日蒼翠的山林如今一片死寂,草木凋零,地面覆蓋着一層詭異的暗紅色苔蘚狀物質。前方,淡紅色的霧氣如同活物般緩緩流動,籠罩着“玄壇”遺址所在的山坳,視線難以及遠。
袁子讓與趙虎等六人,皆以浸過藥汁的厚布蒙住口鼻(雖知效果有限,聊勝於無),身上貼着加強版的“定星擾咒符”護符,手持兵刃,小心翼翼踏入紅霧範圍。
甫一進入,便覺一股陰寒溼滑的氣息撲面而來,透過布巾,直往口鼻裏鑽,帶着濃烈的腥甜和腐朽味道。護符微微發燙,散發出淡金色的微光,勉強將最直接的侵蝕阻隔在外,但那股無孔不入的精神壓抑感和輕微的眩暈感,依舊陣陣襲來。
袁子讓運轉《北鬥衍星訣》,北鬥星力如清泉流淌,護住靈台清明,同時將一絲異力提至雙目,試圖看穿紅霧。視野略有提升,但霧氣中似乎混雜了某種能夠吸收、扭曲光線的物質,依舊朦朧。
腳下地面軟爛粘稠,仿佛踩在腐爛的血肉之上。四周寂靜得可怕,連風聲似乎都被吞噬了。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髒咚咚的跳動。
衆人以袁子讓爲箭頭,呈三角陣型,緩慢向山坳深處推進。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紅霧愈發濃鬱,顏色也加深了些,護符的光芒被壓制得只剩薄薄一層。兩名隊員開始出現呼吸急促、眼神渙散的跡象。
“穩住心神!默念我教你們的口訣!”袁子讓低喝道,同時將自身異力分出一絲,通過巧勁彈入那兩名隊員後心。清涼之意涌入,兩人精神一振。
又前行數十步,前方霧氣中,隱約出現了殘破的石柱和台階輪廓——玄壇遺址到了!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四周的紅霧驟然劇烈翻滾起來,仿佛被激怒的蜂群!霧氣中,陡然亮起無數點暗紅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同時,一種尖銳的、仿佛億萬細針攢刺般的“嘶嘶”聲,直接在衆人腦海中響起!
精神攻擊!比波斯邸井中那次猛烈十倍、百倍!
“結陣!”趙虎怒吼,與剩下三名狀態尚可的隊員立刻背靠背,將出現不適的兩人護在中間,手中兵刃揮舞,試圖驅散那些靠近的幽光。但幽光無形無質,兵刃揮過,只是讓它們稍微散開,隨即又聚攏過來,瘋狂沖擊着護符的光芒和衆人的精神防線。
護符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兩名隊員悶哼一聲,抱頭跪倒,七竅開始滲出細細的血絲!趙虎等人也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袁子讓首當其沖,承受的壓力最大。那尖銳的嘶嘶聲幾乎要撕裂他的識海,《北鬥衍星訣》的屏障搖搖欲墜。但他眼神依舊冰冷清明,丹田內,那已化爲玄黑色的異力如同被點燃的炸藥,轟然奔騰!
不能退!退就是死!而且會死得毫無價值!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再保留,“星痕”短劍高舉,體內玄黑異力與北鬥星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交融、壓縮、攀升!腦海中,那枚代表着“切割分離”的符文軌跡瘋狂閃爍,但與以往不同,這一次,他並未僅僅觀想它,而是強行將其與第三個殘缺符文——“吞噬”、“轉化”的模糊軌跡,嚐試進行極其危險、粗糙的……拼接!
靈感來源於這些紅霧和幽光本身——它們似乎既是“天漏”的污穢泄露,也混雜了被吞噬轉化的生靈精氣與怨念!既然能“吞噬轉化”,爲何不能反向“切割分離”出相對純粹的部分,甚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臆想和賭博!但絕境之中,唯有行險一搏!
“北鬥爲引,星痕爲鋒!穢氣爲薪,斬!噬!”
袁子讓嘶聲長嘯,將全部心神、全部力量,都灌注於這融合了自身所有領悟、甚至帶上一絲瘋狂意志的一劍之中!
“星痕”劍身,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單純的北鬥銀輝或暗金鋒芒,而是化作一種混沌初開般的、混雜着銀、黑、暗金三色的扭曲劍罡!劍罡邊緣,空間似乎都微微模糊、震顫!
一劍斬出!不是斬向某一道幽光,而是斬向前方翻滾的紅霧核心,斬向那無數嘶嘶聲匯聚的源頭——玄壇遺址中央!
劍罡所過之處,紅霧如同熱刀切牛油般被強行分開、撕裂!那些暗紅幽光發出更加淒厲的尖嘯,紛紛崩碎、湮滅!劍罡去勢不減,狠狠斬在玄壇中央一塊半埋於地的、布滿暗紅符文的巨大黑色石碑上!
“轟隆——!!!”
地動山搖般的巨響!不是來自石碑本身,而是來自地底深處!仿佛這一劍,斬斷了某個關鍵的、勾連着污穢源頭的“紐帶”!
黑色石碑轟然炸裂!無數暗紅色的符文碎片四散飛濺,每一片都帶着令人作嘔的邪氣。但與此同時,一股更加龐大、更加精純、卻冰冷死寂到極點的玄黑氣息,如同沉睡了萬古的凶獸被驚醒,猛地從石碑下方炸裂的深坑中噴涌而出!
這氣息,與袁子讓體內的玄黑異力同源!卻更加古老、更加狂暴、更加……充滿了一種漠視一切的“神性”與“魔性”交織的意志!
它似乎“看”到了袁子讓,感知到了他體內那縷同源卻微小的力量。
下一刻,這股恐怖的玄黑氣息,如同找到歸宿的洪流,無視了空間距離,瞬間跨越數十丈,朝着袁子讓狂涌而來!不是攻擊,更像是……一種霸道的“融合”與“吞噬”!
袁子讓瞳孔驟縮!他想揮劍阻擋,但剛才那一劍幾乎抽幹了他所有力量,身體僵直,只能眼睜睜看着那玄黑洪流撲面而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他懷中那枚深青色玉佩,以及腰間那塊代表司天監少監身份的青色玉帶,同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青光!玉佩中那股磅礴柔和的守護之力,與玉帶上蘊含的、代表大唐國運官威的堂皇正氣,交織成一道堅韌的光幕,死死擋在了玄黑洪流之前!
與此同時,他丹田內那縷玄黑異力,似乎受到了同源巨力的強烈吸引,也不受控制地沸騰起來,竟隱隱有脫體而出、投向那洪流的趨勢!
內外交困!袁子讓只覺得身體仿佛要被撕成兩半,靈魂在守護青光與吞噬洪流的夾縫中劇烈震顫!
“不!是我的!給我……穩住!”
強烈的求生意志和對力量的掌控欲,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他拼命催動《北鬥衍星訣》,北鬥星力瘋狂運轉,試圖“抓住”體內那縷想要叛逃的異力。同時,他腦海中那第三個關於“吞噬轉化”的符文軌跡,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既然你要吞我,那我……何不也試着……吞了你一絲?!
一個更加瘋狂的念頭升起!他不再抗拒那玄黑洪流對自身異力的吸引,反而主動放開一絲縫隙,將一縷最精純的北鬥星力包裹着自身的一小部分異力,如同誘餌般,主動“送”向那洪流邊緣,同時,精神死死鎖定那第三個符文,以這一小股力量爲媒介,反向勾勒出一個極其微小的、殘缺的“吞噬轉化”符文結構!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滾油!那玄黑洪流邊緣的一小部分,被這突如其來的、同源卻帶着異樣“烙印”的“誘餌”吸引,微微一頓,竟真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本質極高的玄黑氣息,被那小小的反向符文“粘住”、“扯斷”,然後順着那縷星力與異力構成的“通道”,倒灌回袁子讓體內!
“呃啊——!”
無法形容的劇痛!那絲被強行“竊取”來的玄黑氣息,蘊含着遠超他自身異力的狂暴與古老意志,一入體,便如同脫繮的野馬,在他經脈中橫沖直撞,所過之處,經脈欲裂,血液幾乎凍結!《北鬥衍星訣》的星力拼命圍剿、疏導,他自身的異力也瘋狂撲上,試圖“消化”這外來者。
就在這體內戰場一片混亂、瀕臨崩潰之際,那玉佩和玉帶的守護青光,似乎感應到他體內危局,竟分出一部分力量,溫和而堅定地涌入他身體,協助星力和異力,共同壓制、磨滅那絲外來玄黑氣息中的狂暴意志,只留下最精純的、不含雜念的“力量本源”……
這個過程仿佛持續了萬年,又似乎只在一瞬。
外界,玄黑洪流在玉佩玉帶青光阻擋下,未能吞噬袁子讓,似乎也因爲失去了石碑這個“錨點”,變得無根浮萍,加上袁子讓那“偷取”一絲的舉動似乎激怒了它,又或者觸動了某種限制,洪流發出一聲不甘的、如同地底岩層摩擦般的低吼,猛地收縮,重新縮回了那炸裂的深坑之中,消失不見。
紅霧失去了核心支撐,開始迅速消散。那些暗紅幽光也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紛紛湮滅。
天地間,恢復了死寂。只有碎裂的黑色石碑,滿地的暗紅污漬,以及空氣中殘留的、令人心悸的波動,證明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趙虎等人早已被方才的驚天變故震得心神恍惚,此刻見紅霧消散,袁子讓雖然半跪在地,臉色慘白如紙,口鼻溢血,但似乎還活着,連忙掙扎着上前攙扶。
“大人!大人您怎麼樣?!”
袁子讓擺擺手,說不出話,只是全力運轉功法,消化體內那場“戰爭”的餘波和……那絲被強行“掠奪”並初步“消化”的、精純無比的玄黑本源。
他能感覺到,自己丹田內,原本那縷玄黑異力,在融合了這絲本源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不僅壯大了數倍,顏色更加深沉內斂,如同濃縮的夜空,其中更隱隱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威嚴的“質感”。更重要的是,他對這異力的掌控,仿佛突破了一層無形的桎梏,變得如臂使指,圓轉如意。甚至,那一直模糊不清的第三個“吞噬轉化”符文,也因爲這番親身“體驗”,在他腦海中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烙印,雖然依舊殘缺,卻已不再是完全無法觸及。
劫後餘生,功力……暴增!
“我……沒事。”良久,袁子讓才緩緩吐出一口帶着冰碴子的濁氣,聲音沙啞,眼神卻亮得驚人,“清理現場,收集所有石碑碎片和可疑殘留物,尤其是……坑底的泥土樣本。然後,立刻撤離!”
此地,不宜久留。那深坑之下,究竟還有什麼,他現在不敢,也沒能力去探究。
回到洛陽城中,消息早已傳開。紅霧消散,玄壇異象平息,雖然遺址附近依舊殘留污染,需要時間淨化,但最危險的爆發期顯然已經過去。袁子讓顧不上休息,立刻着手救治那些受影響的百姓。或許是因爲源頭被暫時切斷,又或許是他體內新生異力帶來的某種微妙影響,在他親自參與配藥、甚至用一絲精純後的異力輔助疏導後,許多輕症患者症狀大爲緩解,連幾個昏迷者也陸續有了蘇醒跡象。
洛陽上下,對這位年輕卻手段通天的司天監少監,敬若神明。
捷報與詳細的勘察報告,以六百裏加急的速度,飛送長安。
臘月二十三,小年。袁子讓在洛陽接到了來自長安的旨意和密函。
旨意是明發:嘉獎司天監少監袁子讓及巡天衛一衆,平復邙山異象有功,賜金帛若幹,巡天衛全員記功。袁子讓加授“紫金光祿大夫”散階(從三品文散官,榮譽極高),仍領司天監少監、巡天衛統領職。
密函則來自杜如晦,只有寥寥數語:“邙山事畢,國師昨夜於府中‘突發惡疾’,嘔血三升,昏迷不醒,其門下弟子多人亦受反噬,或傷或遁。陛下已下旨,着太醫全力診治,並暫收其‘觀天’之權。驪山、西苑暗樁回報,異動已平。袁少監可安心返京,共度新歲。”
國師……倒了?袁子讓捏着密函,心中並無太多喜悅。是邙山玄壇的失敗導致反噬?還是女帝趁其病,要其命?亦或是兩者皆有?
國師這棵大樹看似驟然傾頹,但其根系在朝野經營多年,枝蔓繁雜,未必會就此甘心。真正的博弈,或許才剛剛從明面轉入更深的暗處。
但無論如何,這個年關,長安城應該能稍微安穩一些了。巡天衛,也真正在這波詭雲譎的朝堂與莫測的天象之間,扎下了第一根堅實的釘子。
他走出臨時官署,望着洛陽街頭漸濃的年節氣氛,家家戶戶開始張貼桃符,炊煙嫋嫋。
體內,那磅礴而內斂的玄黑異力緩緩流轉,與北鬥星力水乳交融。腦海中,三個殘缺符文如同三顆神秘的星辰,懸浮在意識的深處。
袁子讓按了按腰間的“星痕”,目光投向西方,那是長安的方向。
該回去了。
帶着赫赫之功,帶着驟升的官階與聲望,帶着脫胎換骨的修爲,也帶着……更多未解的謎團與即將到來的、更猛烈的風暴。
巡天衛的旗幟,將在長安城的上空,獵獵作響。而他的路,注定通往那星空之上,亦或是……九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