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長安城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細密的雪粒子敲打着巡天衛衙署新換上的、黑底鑲暗銀邊的厚重門簾，卻壓不住裏面透出的熱氣與隱隱喧騰。
袁子讓一行是前日傍晚抵京的。洛陽之事雖已平息，但後續處置、報告撰寫、人員撫慰，千頭萬緒。直到今日晌午，才將最後一份呈報謄清封好，送往宮中。連日的奔波勞頓與邙山下的生死搏殺，此刻被衙署內炭盆的暖意一烘，疲憊才如潮水般涌上，卻又被一種更深的、塵埃落定的亢奮與期待壓了下去。
加授“紫金光祿大夫”的旨意早已傳遍，從三品的文散官，雖是虛銜，卻代表着極高的榮寵與地位，足以讓許多浸淫官場半生的老臣眼紅。但袁子讓知道，真正的變化，恐怕不止於此。
果然，未時剛過，宮中的天使便再次降臨。這一次，陣仗不同以往。除了傳旨宦官，還有兩名捧着紫檀木托盤、神色肅穆的內侍。
旨意宣讀，聲調不高，卻字字千鈞，砸在寂靜的衙署廳堂內，激起人心頭巨浪：
“……司天監巡天衛自設立以來，勤勉王事，探查天象異動，屢建功勳，尤以邙山平定妖氛、護佑百姓爲著。着即擢升‘巡天衛’爲‘巡天司’，獨立於司天監，直隸於朕，專司寰宇異象之監察、預警、探查、平復等一應事宜。授‘巡天司都指揮使’印信，秩正四品上。”
獨立！正四品上！都指揮使！
饒是袁子讓早有心理準備，此刻心頭也不禁一震。這意味着巡天衛（現在是巡天司了）徹底擺脫了司天監的隸屬關系，成爲一個獨立的、直接對皇帝負責的特殊機構！權柄、資源、行動自由度，都將發生質的飛躍！
旨意繼續：“……賜‘巡天司’新制公服、甲胄、儀仗、令牌。原巡天衛一應人員，依功擢升，具體員額、職司，由都指揮使袁子讓擬定章程，報朕核準。另，賞‘巡天司’初創之功，賜金五千兩，東海明珠十斛，蜀錦百匹，以爲公用。”
兩名內侍上前，掀開紫檀木托盤上的明黃綢緞。
第一個托盤上，是一方沉甸甸的玄鐵官印，印紐爲猙獰的睚眥（龍子之一，主殺伐、監察），印文正是“巡天司都指揮使印”。旁邊是一塊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入手溫涼的墨玉令牌，正面浮雕北鬥七星環繞“巡天”二字，背面則是精細的雲紋與睚眥暗紋，中心有一個小小的凹槽，似乎是某種識別或激發裝置。
第二個托盤上，整齊疊放着一套嶄新的官服和一副輕甲。官服不再是司天監系統的深綠或淺綠，而是通體玄黑，以暗銀絲線繡出北鬥七星、雲紋以及睚眥紋路，莊重肅殺，威嚴內斂。輕甲則是暗沉的黑鐵色，關鍵部位鑲嵌着打磨光滑的黑色鱗甲片（不知是何材質），銜接處可見細密的銀色符文流轉，顯然並非凡品。旁邊還有一頂同樣玄黑、帶暗銀紋飾的官帽，以及一條鑲嵌着墨玉（與令牌同質）的革帶。
“謝陛下隆恩！”袁子讓深吸一口氣，率衆人躬身領旨。陳平、張簡、趙虎、林薇、劉清珞等核心成員，個個激動得臉色發紅，眼神亮得灼人。
送走天使，衙署內短暫的寂靜被巨大的歡呼聲打破！獨立成司！都指揮使！正四品大員！還有這前所未見的、透着神秘與力量的官服甲胄！這一切，都標志着他們這支曾經不起眼、甚至被視爲異類的小隊伍，真正得到了帝國的認可，踏上了前所未有的舞台！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衆人紛紛向袁子讓道賀。
袁子讓抬手虛壓，待喧鬧稍息，沉聲道：“此乃陛下恩典，亦是諸位用命搏殺換來！巡天司初立，百事待興。責任更重，風險亦更高。望諸君戒驕戒躁，同心戮力，不負陛下所托，不負‘巡天’之名！”
“謹遵大人教誨！”衆人齊聲應道，聲音洪亮，透着昂揚鬥志。
接下來的幾天，巡天司衙署忙得熱火朝天。袁子讓先是根據各人功績與特長，擬定了初步的職司架構：陳平爲副指揮使，總領內務、人事、物資；張簡爲司丞，主管天象觀測、推演預警、符文器械研發；趙虎爲衛正，統領所有行動人員，負責訓練、偵查、作戰；林薇與劉清珞同爲典簿，林薇側重檔案情報，劉清珞則因家學淵源和特殊感知，兼領“異聞勘驗”之職。其餘人等，也各有升賞安排。
這份章程連同人員名錄，迅速呈報宮中，很快得到了女帝的朱批御準。
新官服甲胄和令牌也迅速分發下去。當衆人換上那玄黑爲底、暗銀紋繡的嶄新公服，佩上墨玉令牌時，整個人的氣質都爲之一變，少了幾分衙署吏員的油滑或書卷氣，多了幾分沉凝幹練、肅殺神秘的統一感。尤其是那輕甲，分量不重，卻異常堅固，對尋常刀劍劈砍和能量沖擊（經簡單測試）都有不俗的防護效果，甲片上的銀色符文在特定角度下會微微流轉，似乎還蘊含着未激發的力量。
袁子讓的“星痕”短劍也被宮中巧匠取走，據說要重新淬煉，鑲嵌與令牌、甲胄同源的墨玉，以增強其與袁子讓自身異力的共鳴及破邪威力。
臘月二十八，巡天司衙署內外已煥然一新。大門牌匾換成了御筆親題的“巡天司”三個鎏金大字，蒼勁有力。院內按照袁子讓的設計，設置了簡易的觀測台、演武場、藏書庫（收納了從司天監調撥和自行搜集的大量相關典籍、星圖、異聞錄）、以及一個專門用來測試、修復、研制各種“奇器”和符文的工坊。張簡領着幾個對算學和器械有興趣的隊員，已經開始在裏面鼓搗一些簡單的預警羅盤和改良版“定星擾咒符”。
傍晚，雪停了，夕陽給長安城的積雪鍍上一層金邊。袁子讓換上一身常服，準備去杜如晦府上拜訪。巡天司獨立，於公於私，都需與這位老上司通氣。
杜府管家早已候在門外，恭敬地將袁子讓引入書房。杜如晦正在烹茶，見他進來，笑着招手：“子讓來了，坐。嚐嚐這新到的蒙頂雪芽。”
書房內暖意融融，茶香清冽。杜如晦神色平和，並無芥蒂之色。
“下官特來拜謝杜公一直以來的提攜照拂。”袁子讓拱手道。
杜如晦擺擺手：“是你自己爭氣。巡天司獨立，乃大勢所趨，陛下聖斷英明。司天監今後專精於歷法修訂、日常觀測、祥瑞記錄這些‘常事’，而‘異事’、‘險事’，便交由你們巡天司處置。職責分明，方能各展所長。老夫也樂得清閒一些。”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袁子讓，“只是，樹大招風。巡天司如今獨立門戶，看似風光無限，卻也成了衆矢之的。朝中盯着你們的人，只會更多。國師雖倒，其黨羽未盡，暗處更有未知之敵。子讓，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下官明白。”袁子讓點頭，“必當謹慎行事，不負陛下與杜公期望。”
“嗯。”杜如晦捻須微笑，“年後開印，朝中必有新的風波。不過，那是年後的事了。眼下，先安心過個好年吧。聽說你麾下那些小子，都憋着勁要在除夕夜熱鬧一番？”
袁子讓也笑了：“是，都是年輕人，邙山回來，也該鬆快鬆快。”
“是該如此。”杜如晦從書案下拿出一個狹長的錦盒，推給袁子讓，“一點年禮，莫要推辭。是老夫早年遊歷所得的一塊‘寒鐵’，雖非神兵材料，但質地奇特，或對你們研制器物有些用處。”
袁子讓謝過收下。又閒談片刻，便起身告辭。走出杜府，長安城已是華燈初上，各坊陸續響起零星的爆竹聲，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回到巡天司衙署，裏面更是熱鬧。趙虎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只肥羊，正在院中架起火堆烤制，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響，香氣四溢。張簡帶着幾個手巧的，剪了窗花貼上，雖不算精致，卻也喜慶。林薇和劉清珞指揮着幾個仆婦，在廚房裏忙活年夜飯。陳平則忙着清點庫房，分發年賞——每人除了朝廷的例賞，巡天司還額外從御賜金帛中撥出一份，再加上袁子讓自己掏腰包添的一些，頗爲豐厚。
看到袁子讓回來，衆人紛紛打招呼，氣氛熱烈。袁子讓也卸下了平日的威嚴，笑着與衆人招呼，甚至被趙虎拉着嚐了嚐剛烤好的羊肉。
“大人，這新衣裳真精神！”一個年輕隊員看着袁子讓身上的玄黑常服（與公服同款，但無紋繡），由衷贊道。
“你們穿着也精神。”袁子讓笑道，“以後走出去，都代表着巡天司的臉面。”
“那是！以後看誰還敢小瞧咱們！”衆人哄笑。
劉清珞端着一盤剛炸好的果子從廚房出來，看到袁子讓，臉上微微一紅，低頭將盤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輕聲道：“大人回來了。廚房裏備了醒酒湯，一會兒席上若要用……”
“有勞了。”袁子讓看着她忙碌後更顯紅潤的臉頰和那雙清亮的眸子，心中微動。這個女子，從最初的驚惶求助，到如今的沉穩幹練，身上似乎總縈繞着一種淡淡的、引人探究的神秘感。她的父親劉文謙，如今在府中“靜養”，但據暗中監視的人回報，偶爾仍有身份不明的人試圖接觸，都被擋了回去。她帶來的那枚龜甲，以及她自身可能繼承的某些特殊感知，都是未解的謎團。
似乎察覺到袁子讓的目光停留，劉清珞抬頭，兩人目光一觸，她迅速移開，耳根更紅了，轉身又回了廚房。
“嘖，咱們劉典簿，對大人那可是……”旁邊有促狹的隊員低聲起哄，被趙虎一巴掌拍在腦後：“就你話多！幹活去！”
袁子讓失笑搖頭，走到院中那架簡易的觀測台旁。張簡正在調試一個剛剛組裝好的、帶有幾個小型銅環和刻度的新儀器。
“大人，這是根據那青銅球體和銅環儀器的部分原理，加上卑職的算法改良，做的‘簡易星力擾動探測儀’，雖然粗糙，但理論上對‘裂隙之影’或類似能量聚集，應該比單純目測更敏感一些。”張簡獻寶似的介紹。
袁子讓仔細看了看，鼓勵了幾句。巡天司能這麼快走上正軌，並開始有自己的“研發”能力，讓他頗爲欣慰。
夜幕完全降臨，衙署內燈火通明。豐盛的年夜飯擺滿了三張拼起的大桌子，雞鴨魚肉，時蔬鮮果，酒水齊備。袁子讓坐了主位，衆人按職級落座，雖不拘謹，卻也秩序井然。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更加熱烈。陳平帶頭向袁子讓敬酒，感謝提攜；趙虎帶着行動隊員們鬧着要劃拳；張簡和林薇湊在一起低聲討論着什麼算法問題；劉清珞則安靜地坐在稍遠些的位置，小口抿着果酒，目光偶爾飄向主位，又迅速收回。
袁子讓喝得不多，但心中暖意融融。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新年，也是巡天司成立後的第一個新年。從孤身一人困守觀星閣，到如今麾下人才濟濟，獨當一面，其中艱辛險阻，不足爲外人道。但看着眼前這一張張鮮活、充滿希望與忠誠的面孔，他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子時將近，長安城各處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竹聲，煙花在夜空中次第綻放，將雪後的長安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巡天司衆人也涌到院中，點燃早就備好的爆竹和煙花，歡呼聲、笑鬧聲匯成一片。
袁子讓站在廊下，望着漫天華彩，心中卻是一片澄明。他摸了摸懷中那枚變得冰涼的龜甲，又按了按腰間暫時空懸的劍鞘（“星痕”尚未送回）。
國師雖倒，餘波未平。龜甲之謎，“地眼”之秘，驪山、西苑未解的隱患，還有那邙山地底驚鴻一瞥的、恐怖而古老的玄黑氣息……前方道路，依舊迷霧重重，殺機暗伏。
但，那又如何？
他如今是正四品上、紫金光祿大夫、巡天司都指揮使袁子讓。手握獨立權柄，麾有精幹力量，身負奇異修爲，更與這帝國最高的統治者有着微妙而堅實的聯系。
爆竹聲中，舊歲除，新年來。
袁子讓嘴角勾起一抹冷銳而自信的弧度。
新的一年，這長安的天，這大唐的土，乃至那虛假星空與幽冥地脈的秘密，他，都要好好“巡”上一巡！
煙花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映出璀璨而凜冽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