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停在山道岔路口,林家的雕花鐵門自動滑開,無聲地迎接。宅邸矗立在漸濃的暮色裏,燈火通明,像一頭蟄伏的、散發着冰冷光澤的巨獸。
林然付了車錢,走進大門。空氣裏飄蕩着晚風送來的、花園裏夜來香的馥鬱,混合着宅子本身那種揮之不去的、帶着距離感的潔淨氣息。
客廳裏沒有人,靜得能聽到自己平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輕微回響。她直接上樓,快速換了身更正式些的煙粉色絲質襯衫和黑色西褲,頭發重新梳理整齊,確保自己看起來得體,又不至於顯得過於刻意討好。
七點差五分,她下樓走向餐廳。
餐廳裏已經有人了。長餐桌主位空着,林焓裕還沒到。蘇沐晴坐在她上次選的位置——主位右手邊,正微微側身,笑靨如花地同她旁邊的一位年輕男士說話。
那男人約莫二十五六歲,穿着一身淺灰色的休閒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敞開,頭發打理得時髦卻不顯刻意。他面容俊朗,帶着點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明亮,此刻正專注地聽着蘇沐晴說話,偶爾點頭附和,姿態放鬆,與這間屋子略顯嚴肅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
林然認出了他。沈家的小兒子,沈恪。在原著裏出場不多,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紈絝子弟,家世與林家相當,但本人似乎對繼承家業興趣缺缺,熱衷跑車、派對和漂亮女明星。小說裏提過一句,他似乎對蘇沐晴有點好感,但屬於那種浮於表面的欣賞,沒掀起什麼大風浪。
沈恪怎麼會在這裏?林焓裕說的“客人”就是他?
蘇沐晴先看到了林然,臉上的笑容頓了頓,隨即揚起,聲音比剛才更甜了幾分:“冉冉姐,你回來啦。快過來坐,就等你了。”她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也就是主位左手邊第一個座位。
那是僅次於主位和右手第一位的次席。按林家以往的規矩,這個位置要麼是重要的男賓,要麼是……僅次於蘇沐晴(如果她坐右手邊的話)的女眷。蘇沐晴這麼一指,看似熱情,實則不動聲色地將林然放在了“陪襯”和“需要被安排”的位置上。
沈恪也順着她的目光看過來,視線落在林然身上,眼中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和好奇,隨即化爲略帶輕佻的笑意,沖她點了點頭。
林然沒理會蘇沐晴的安排,目光掃過餐桌。除了蘇沐晴和沈恪,還有一個空位在沈恪的旁邊,離主位稍遠,但也不算末端。她徑直走過去,在那個位置拉開椅子坐下,語氣平淡:“這裏視野好。” 再次無視了蘇沐晴的“好意”。
蘇沐晴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沈恪挑了挑眉,眼裏興味更濃,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胳膊搭在扶手上,姿態更放鬆了:“這位就是林冉冉小姐?久仰。”他話說得客氣,但那眼神裏的打量,更多是對於“林家真假千金”這出戲的好奇,而非真正的尊重。
“沈先生。”林然對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不多說一個字。
就在這時,沉穩的腳步聲從餐廳門口傳來。林焓裕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深藍色的家居服,質地柔軟,卻依舊被他穿得挺拔利落。頭發還有些微溼,像是剛洗過澡,少了幾分白日的凌厲,但眉眼間的冷淡和疏離感並未減少。他徑直走向主位,坐下。
“焓裕哥。”蘇沐晴立刻笑着喚了一聲,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親近。
“林大哥。”沈恪也收了點玩世不恭,坐直了些打招呼。
林焓裕的目光先掃過沈恪,點了點頭:“沈恪,隨意些。”然後,他的視線掠過蘇沐晴,最後,落在了林然臉上,停留了大約一秒。那眼神很深,看不出情緒,像是在確認她的存在,又像是無聲的審視。林然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沒有躲閃。
“開飯吧。”林焓裕對侍立一旁的管家道。
晚餐是中式菜肴,比平時更顯豐盛精致。席間,主要是蘇沐晴和沈恪在說話。蘇沐晴笑語嫣然,話題從最近的音樂會聊到某家新開的米其林餐廳,又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到沈家在國外的一些投資,言語間顯示出她對上流社會動態的了解和對商業的“興趣”。沈恪則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着,偶爾插科打諢,說些無關痛癢的趣事,眼神卻時不時飄向安靜用餐的林然。
林焓裕話很少,只是偶爾在蘇沐晴或沈恪問到時,簡短回應一兩句,大部分時間沉默地用着餐,姿態優雅卻透着無形的壓力。
林然更是全程安靜。她吃飯的速度不快不慢,動作無可挑剔,只是專注地品嚐着食物,仿佛置身事外。只有當話題偶爾涉及到她,比如蘇沐晴“關切”地問她是不是菜不合口味,或者沈恪好奇地問她平時有什麼愛好時,她才簡單回應兩句,語氣禮貌而疏離。
這種沉默,在蘇沐晴刻意營造的熱絡氣氛中,顯得格外突兀。
“冉冉姐最近好像不太愛出門了?”蘇沐晴切了一小塊清蒸東星斑,狀似無意地問道,“以前你不是很喜歡逛街看畫展嗎?明天我約了王太太她們去打高爾夫,你要不要一起來?散散心也好。”
林然放下湯匙,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謝謝,不用了。我最近對園藝有點興趣,在看書學習,想打理一下後面小暖房裏的花草。”她隨口編了個理由,既拒絕了邀請,又給出了一個聽起來很“居家”、很“無害”的答案。
“園藝?”沈恪插嘴,笑了起來,帶着點紈絝子弟對這類“平淡”愛好的不以爲然,“林小姐這麼年輕漂亮,怎麼喜歡擺弄泥土?多無趣啊。不如跟我們出去玩玩,我認識幾個朋友,組了個超跑俱樂部,挺刺激的。”
林焓裕抬起眼皮,看了沈恪一眼,沒說話。
林然淡淡回應:“人各有志。我覺得看着植物生長,挺有意思的。”她沒去看沈恪,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瓷碟上。
蘇沐晴眼底閃過一絲輕蔑,臉上卻依然是溫柔的笑:“冉冉姐喜歡安靜也好。不過總悶在家裏,也容易悶出病來。對了,”她轉向林焓裕,語氣變得稍微正式了些,“焓裕哥,我昨天跟爸爸通電話,他聽說‘星耀灣’項目到了關鍵階段,還問起你呢,說如果需要沈伯伯那邊的關系幫忙打聲招呼,盡管開口。”
星耀灣。
這個詞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林然心中激起圈圈漣漪。她握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繼續夾菜,但所有的注意力已經瞬間集中到了耳朵上。
林焓裕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代我謝謝蘇叔叔關心。目前還在按計劃推進。”
他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波瀾,但林然注意到,他放下水杯時,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敲了一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動作。
沈恪聳聳肩:“我爸他們就是愛操心。要我說,生意上的事,你們這些能人自己去搞就行了。不過林大哥,‘星耀灣’那塊地確實不錯,要是真拿下來,以後弄個私人遊艇碼頭什麼的,肯定帶勁。”
蘇沐晴嗔怪地看了沈恪一眼:“你就知道玩。焓裕哥爲了這個項目,最近都熬了好幾個通宵了。”她語氣裏滿是心疼和崇拜,目光盈盈地望向林焓裕。
林焓裕沒有回應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分內之事。”
餐桌上的氣氛因爲“星耀灣”這個話題,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蘇沐晴努力想將話題拉回到她能參與、能展示“賢惠”和“關心”的方向,但林焓裕的冷淡和沈恪的心不在焉,讓話題很快又散開了。
林然依舊安靜,心裏卻飛快地轉着念頭。蘇沐晴的父親願意幫忙打招呼?是真心相助,還是想借機分一杯羹,或者施加影響?沈恪提到他父親“愛操心”,是不是暗示沈家內部對“星耀灣”也有想法,或者對林焓裕的能力並非全然信任?
這頓飯吃得暗流涌動。
飯後,移步小客廳用茶。林焓裕似乎沒有多留沈恪的意思,沈恪也識趣,喝了半杯茶就起身告辭。蘇沐晴熱情地送他到門口。
小客廳裏只剩下林焓裕和林然。水晶吊燈的光柔和地灑下來,空氣裏飄着紅茶的醇香和一絲殘留的晚餐氣息。
林焓裕靠在沙發裏,手裏把玩着一個精致的古董打火機,沒有點燃,只是無意識地開合着金屬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中,似乎在思考什麼。
林然捧着茶杯,小口抿着,沒有主動開口。
過了一會兒,林焓裕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在安靜的客廳裏響起:
“你下午出去了?”
林然心頭一跳,面上不動聲色:“嗯,出去走了走,買了點書。”她晃了晃手邊一個印着某書店logo的紙袋,裏面確實有幾本下午順手買的、關於園藝和植物圖鑑的書——爲了圓剛才的謊。
林焓裕的視線掃過那個紙袋,沒說什麼,又重新落回手中的打火機上。“沈恪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林然怔了怔,才明白他指的是沈恪說她“擺弄泥土無趣”的言論。他這是在……安撫?還是警告她不要跟沈恪那種人多接觸?
“我沒在意。”她如實說。沈恪那種人,確實不值得她浪費情緒。
林焓裕“咔噠”一聲合上打火機蓋,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她臉上。這一次,他的眼神裏少了幾分之前的冰冷審視,多了些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東西。
“林冉冉,”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記住你的身份。安分待着,別惹事,也別……”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別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影響。”
他的語氣依舊沒什麼溫度,但這話聽起來,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一種……劃定界限後的告知?告訴她什麼是“安全範圍”?
林然迎着他的目光,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哥哥。”
她沒有反駁,也沒有多問。乖巧得反常。
林焓裕似乎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不再多說,站起身:“早點休息。”說完,便徑直離開了小客廳。
林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慢慢喝完杯中已經微涼的紅茶。
身份?安分?別被影響?
她垂下眼簾,遮住眸底一閃而過的微光。
恐怕,已經有點晚了呢,哥哥。
星耀灣的風,似乎比她預想的,吹得更急了些。而這頓看似平常的家宴,硝煙味雖淡,卻實實在在地彌漫過了。
她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光滑的杯沿。
下一步,該怎麼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