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肋排凍得像兩扇青石板,沉甸甸地掛在自行車後座兩側。林小山推車出門時,車把上還晃蕩着個鼓囊囊的布袋——裏頭是周桂蘭連夜蒸的豆包,白面摻了玉米面,甜絲絲的紅豆餡。
小禾已經坐在後座上了,裹着那件紅底白碎花的新棉襖,懷裏抱着個包袱,裏面是母親給外婆做的一雙厚棉鞋。鞋底納得密實,鞋幫絮了新棉花。
“路上當心,橋滑就下來走。”周桂蘭送到院門口,往兒子口袋裏塞了個手絹包,“這兒有幾個煮雞蛋,還有兩塊糖,路上餓了吃。”
“知道了媽。”
車輪碾過凍硬的村道,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清晨的寒氣像細密的針,透過棉襖縫往骨頭裏鑽。林小山把圍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
小禾在後座輕輕晃着腿,哼着不成調的歌,是學校裏新教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小姑娘聲音細細的,在山道間飄散。
“哥,外、外婆看見熊肉,會不會嚇着?”
“可能會愣一下。”林小山笑,“不過外婆膽子不小,早年還跟你姥爺打過狼呢。”
“真、真的?”
“真的,你媽說的。”
一個半時辰後,柳樹溝的輪廓出現在視野裏。
村口那棵老槐樹枝椏光禿,掛着晶瑩的霧凇。外婆家的院子在村子東頭,土坯院牆刷了白灰,在冬日陽光下顯得幹淨。
林小山剛把車停在院門口,院裏就傳來狗叫聲——是條黃毛土狗,叫大虎。
“誰呀?”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外公披着件舊軍大衣站在門口。老爺子七十出頭,腰板還挺直,看見林小山,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小山?咋這個點兒來了?”
“姥爺。”林小山打招呼,“我媽讓我和小禾來看看您和姥姥。”
這時屋裏又出來兩個人。前頭的是舅舅周大山,比林建國小三歲,個子不高但敦實,臉膛黑紅,一看就是常年在地裏勞作的。後頭跟着舅媽吳海燕,系着藍布圍裙,手上沾着白面。
“哎呀,小山來了!”周大山快步走過來,拍拍外甥肩膀,“壯實了!喲,小禾也來了!”
吳海燕已經笑着拉過小禾的手:“快進屋快進屋,外頭冷!這小手冰的……”
話音未落,屋裏又跑出兩個孩子。男孩十歲左右,虎頭虎腦,是表弟周小川;女孩七八歲,扎着兩個羊角辮,是表妹周小梅。倆孩子看見林小山,都有些認生,躲在父母身後探頭探腦。
“叫哥。”周大山推了推兒子。
“……哥。”周小川小聲叫。
周小梅幹脆把臉埋進母親圍裙裏。
“進屋說進屋說,凍壞了。”外公招呼着。
一大家子進了屋。外婆家是三間土坯房,比林家寬敞。外屋是灶間,裏屋分東西兩間,東屋外公外婆住,西屋舅舅一家住。
外婆正在東屋炕上納鞋底,聽見動靜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誰來了?……我的老天!小山?小禾?”
“姥姥!”小禾撲過去。
外婆手裏的針線筐差點掉地上,趕緊摟住外孫女:“乖乖……想死姥姥了……”
林小山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先是那兩扇肋排,凍得硬邦邦,放在外屋的案板上。然後是豆包和雞蛋,還有那雙新棉鞋。
“媽讓捎來的。”他說,“熊肉,前幾天打的。”
屋裏瞬間安靜了。
周大山走過去,手在那肉上摸了摸:“熊……熊肉?”
“嗯。四五百斤的大公熊,隊裏分了,家裏留了些。”
外公也湊過來看,手指抹了抹肉表面的霜:“好肉……膘厚。”
外婆已經從炕上下來了,看着那兩扇肉,嘴唇哆嗦着:“你……你們又去打熊了?多險哪!”
“沒事姥姥,人多。”林小山輕描淡寫。
吳海燕反應最快,臉上堆滿笑:“小山真有能耐!這麼大塊肉……夠吃一冬天了!”她轉頭對外婆說,“媽,晌午咱燉肉!我去和面,蒸饅頭!”
外婆抹抹眼角:“燉!多燉點!小山和小禾難得來,得吃好!”
一大家子忙活開了。
吳海燕去灶間和面。外婆把林小山拉到炕邊坐下,摘了老花鏡仔細端詳:“讓姥姥看看……瘦沒瘦?上回見你還是收玉米那會兒……”
“沒瘦,還長了。”林小山笑。
小禾已經跟小川、小梅玩到一處了。三個孩子蹲在炕角,小禾從兜裏掏出幾塊水果糖——是上次林小山從縣城買的。糖紙在昏暗的屋裏閃着誘人的光。
“給、給你們。”小禾大方地分糖。
周小川接過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裏,甜得眼睛眯成縫。周小梅有點害羞,但在哥哥示範下,也小心翼翼含了一顆。
“甜不?”小禾問。
“甜!”周小梅用力點頭,小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
周大山和外公在外屋處理熊肉。肉凍得太硬,得用斧背砸。林小山出去幫忙。
“這肉真不賴。”周大山一邊砸一邊說,“肥的多,燉出來指定香。”
“舅,肋條燉着吃,肥的可以煉油。”林小山說,“熊油炒菜香。”
外公蹲在門檻上抽煙袋,看着兒子和外孫幹活,忽然問:“你爸腿咋樣?天冷了是不是又犯毛病?”
“還行,貼了膏藥。”
“你媽呢?”
“也挺好。”
外公沉默了一會兒,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你爸那人,要強。有啥難處也不言語。你多幫襯點。”
“哎。”
肉砸開了。肋條切成大塊,焯水,下鍋燉。肥的單獨切出來,準備煉油。
灶間熱氣騰騰。吳海燕在揉面,準備蒸饅頭。外婆在切白菜——自家地窖存的,外面葉子蔫了,但心還是脆生的。
小禾帶着小川小梅在院裏堆雪人。三個孩子忙得不亦樂乎,笑聲一陣陣傳進來。
林小山坐在灶膛前燒火。火光映着臉,暖烘烘的。他看着這一切:外公在編柳條筐,周大山在劈柴,吳海燕和外婆在灶台前忙碌,孩子們在院裏玩耍。
這就是一大家子的樣子。鬧騰,雜亂,但暖和。
前世外婆去世後,舅舅一家搬去了縣郊,聯系漸漸淡了。後來聽說小川當了貨車司機,小梅嫁到了鄰縣,再後來就斷了音訊。
這一世,他要讓這份親情一直熱乎着。
晌午時分,飯好了。
炕桌擺到了東屋,因爲地方寬敞。一大家子七口人圍坐在一起,略顯擁擠,但沒人嫌擠。
中間是一大盆燉熊肉。肉燉得酥爛,土豆吸飽了湯汁,粉條滑溜溜的。旁邊是一盆白菜燉豆腐,一碟醃蘿卜條,還有剛出鍋的白面饅頭。
“都吃,都吃。”外婆給每個人夾肉,“小山多吃,正長身體。小禾也多吃……”
周大山給父親倒了杯散白酒:“爹,喝點。”
外公抿了一口,辣得直咧嘴,但臉上帶着笑:“這酒勁大。”
林小山給外公夾了塊最爛的肉:“姥爺,您吃這個,不費牙。”
“哎,好,好……”
小禾有樣學樣,給外婆夾菜:“外、外婆,您吃。”
“乖乖真懂事……”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縫。
周小川和周小梅開始還有些拘謹,但肉太香了,很快也放開了,吃得滿嘴油。
吳海燕一邊吃一邊說:“這熊肉就是不一樣,香!比豬肉香多了!”
“那是,野生的,吃山裏的東西長大的。”周大山說,“不過小山,以後還是少打熊,太危險。”
“嗯,聽舅的。”
飯桌上,一家人聊着家常。周大山說今年苞米收成不錯,交了公糧還剩二十多袋。吳海燕說開春想養兩頭豬,賣了錢給孩子們交學費。外公說院裏的棗樹今年結得多,曬了三十多斤幹棗。
林小山靜靜地聽着,偶爾插一兩句。
這就是最普通的人家,最普通的日子。操心柴米油鹽,盼着孩子長大,算計着一年收支。
但這就是生活。
踏實,溫暖。
吃過飯,吳海燕收拾碗筷,外婆拉着林小山和小禾說話。
“你媽做這棉鞋,真好。”外婆試了試新棉鞋,合腳,暖和,“針腳密實,棉花絮得勻。”
“我媽熬了兩晚上呢。”小禾說。
“讓她別累着……”外婆摸着鞋面,眼圈又紅了,“我這閨女,嫁得遠,一年見不了幾回……”
“姥姥,等開春天暖和了,您去我家住段日子。”林小山說。
“哎,好,好……”
下午,周大山說要帶林小山去後山看看——那邊有片鬆林,冬天能撿到鬆塔。
小禾留在家裏跟小梅玩。兩個小姑娘坐在炕上,外婆教她們剪窗花。紅紙折幾折,剪刀咔嚓咔嚓,展開就是一朵梅花,一只蝴蝶。
林小山跟着舅舅出門。柳樹溝比靠山屯小,只有幾十戶人家。後山那片鬆林不大,但樹齡都老了。
“這鬆林是集體的,但鬆塔誰撿歸誰。”周大山說,“冬天鬆鼠藏食,會掉下來不少。撿了回去,敲出鬆子,能賣錢,也能自己吃。”
林小山抬頭看。鬆樹很高,樹冠上確實掛着不少鬆塔,有些已經裂開,能看到裏頭的鬆子。
“這邊還有榛柴棵子。”周大山指着林邊一片灌木,“秋天榛子多,現在早被人撿光了。”
兩人在林子裏轉了一圈,撿了小半筐鬆塔。林小山掰開一個,裏面的鬆子飽滿,帶着鬆脂的清香。
“舅,這些您留着吃。”他說。
“你帶回去些,給你媽。”周大山說,“你媽小時候就愛吃鬆子。”
回到外婆家,天已經有些暗了。
小禾和小梅的窗花已經剪了一炕。紅的梅花,粉的桃花,還有小兔子、小鴨子,雖然剪得歪歪扭扭,但孩子們喜歡得不得了。
“哥,看、看我剪的!”小禾舉着一張窗花。
“好看。”林小山誇她。
該回家了。
外婆把鬆塔裝進布袋,又裝了半袋幹棗,幾個凍梨。吳海燕蒸了一鍋饅頭,非要讓他們帶上。
“路上吃,別餓着。”
一家人送他們到村口。
小禾跟小梅拉着手,舍不得分開。
“姐,你、你下次還來。”小梅小聲說。
“來,肯、肯定來。”小禾用力點頭。
林小山推起自行車。車上又多了不少東西,沉甸甸的。
“路上慢點!”周大山喊。
“到了捎個信!”吳海燕喊。
外婆站在最前頭,抹着眼淚:“常來啊……”
“哎!”
車輪轉動,漸漸遠去。
回頭時,還能看見那一大家子站在村口,在暮色裏像一幅剪影。
小禾趴在哥哥背上,小聲說:“哥,外、外婆家真好。”(這就是小時候逢年過節去親戚家串門的場景,特別是89年之前吧,到了90年代後慢慢變了)
“嗯。”
“以、以後常來。”
“好。”
夕陽把雪地染成金紅色。自行車輪碾過,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林小山心裏滿滿的。
這一世,他要守護的,不只是自己的小家。
還有這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