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年味兒還沒散盡,林建國就坐不住了。
一大早,他蹲在院裏抽煙,眼睛盯着空蕩蕩的豬圈——那是前年壘的,當時也想養豬,但沒錢買豬崽,後來就荒了,裏頭堆了些柴火。
“該拾掇拾掇了。”他吐出煙圈,對正在掃院子的兒子說。
林小山停下掃帚:“爸,你想養豬?”
“嗯。”林建國把煙蒂在鞋底捻滅,“開春抓兩只豬崽,養到年底,少說能出二百斤肉。自己吃不完,賣一半,夠一年油鹽錢。”
這是莊稼人最樸實的算計。林小山心裏一動:“爸,我跟你去趕集,咱多看看。”
初八是柳樹屯大集。靠山屯離得近的都知道,柳樹屯的豬市有名——不是規模多大,是賣豬崽的人實在,豬崽品種好,肯吃肯長。
初七晚上,一家人坐炕上商量。
“買多大的?”周桂蘭問。
“不能太小,太小難養。”林建國說,“二十斤左右的正好,開春天氣暖和,好活。”
“買兩只?”林小山問。
“兩只。”父親很肯定,“一只太孤單,不長膘。兩只爭食,搶着吃,長得快。”
“錢夠嗎?”周桂蘭從炕櫃裏拿出個小布包——是賣熊膽剩下的錢,除了日常開銷,還剩四十多塊。
“夠。”林建國算了算,“一只豬崽十五塊左右,兩只三十。再買點麩皮、豆餅,四十塊夠了。”
林小山想起外婆給的錢:“爸,我這兒還有二十,湊上吧。”
“不用。”父親擺手!
小禾在旁邊聽着,忽然說:“爸,豬、豬叫啥名?”
大人都笑了。
“豬還要名字?”周桂蘭揉揉女兒腦袋。
“要、要的。”小禾很認真,“咱家雞都有名字呢。”
確實,院裏那只蘆花母雞,小禾管它叫“花花”;那只黃毛公雞,叫“大黃”。
“那你想叫啥?”林小山逗她。
小姑娘歪着頭想了想:“一、一個叫‘胖胖’,一個叫‘壯壯’。”
“好,就叫胖胖、壯壯。”林建國難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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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天還沒亮,父子倆就出發了。
林建國推着自行車——後座上綁着兩個大竹筐,是用來裝豬崽的。筐裏鋪了層幹草,又墊了塊舊麻袋,軟和。
柳樹屯離靠山屯十二裏地,路不算遠,但都是山路,不好走。趕到集上時,太陽剛升起不久,集市已經熱鬧起來了。
豬市在集市的西南角,一片空地上。幾十個賣豬崽的農民,每人面前一兩只,多的三四只。豬崽被拴在木樁上,或裝在竹籠裏,吱吱哇哇地叫喚,聲音此起彼伏。
空氣裏彌漫着豬糞味、草料味、人身上的汗味。
林建國推着車慢慢走,眼睛掃過每一頭豬崽。他不急着問價,先看。
“爸,怎麼看豬崽好不好?”林小山問。
“看精神頭。”父親低聲說,“眼睛亮的,耳朵靈的,尾巴甩得歡的,都好。再看毛色——要油亮,不順的不好。還有蹄子,要粗壯,站得穩。”
林小山仔細看。果然,有的豬崽蔫蔫的,趴在地上不動;有的活蹦亂跳,看見人來就湊過來,鼻子一拱一拱的。
走到一個中年漢子跟前時,林建國停下了。
這漢子五十來歲,臉膛黑紅,蹲在地上抽煙。面前兩只豬崽,一黑一白,都拴着繩子。黑的壯實,白的秀氣,但精神頭都好,看見人來,立刻站起來,小眼睛滴溜溜轉。
“老哥,豬崽咋賣?”林建國蹲下,摸了摸黑豬的背。
“黑的十八,白的十六。”漢子說,“黑的是本地黑豬,肯吃肯長,年底能到二百斤。白的是約克夏串種,長得快,肉嫩。”
林建國沒還價,先仔細看豬。
他掰開黑豬的嘴,看牙口——牙齒整齊,牙齦粉紅。又摸了摸肚子,按了按脊背。黑豬不怕人,反而湊過來,用溼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
“多大了?”
“兩個月零幾天。”漢子說,“臘月裏生的,養得壯實。你看這蹄子——”他提起黑豬一只前蹄,“多粗實,走路穩當。”
林建國又看白豬。白豬毛色純,沒有雜毛,體型比黑豬勻稱些。
“兩只一起要,啥價?”他問。
漢子看了看他:“你要兩只?”
“嗯。”
“兩只一起……三十二塊。不能再少了,我這豬崽喂得好,頓頓有豆餅。”
林建國想了想,伸出一只手:“三十。我誠心要。”
漢子搖頭:“三十太低了。我這豬……”
“爸,”林小山忽然插話,“你看那只黑的,左後腿好像有點瘸?”
其實是他瞎說的,想壓壓價。但漢子急了:“哪瘸了?不瘸!你看——”他把黑豬提起來,放在地上趕了兩步,“走得穩穩當當!”
林建國會意,站起身:“那再看看別的。”
“哎,別走啊!”漢子趕緊說,“三十一!三十一行不?”
“三十。”林建國很堅持。
漢子咬了咬牙:“三十就三十!但得現錢。”
“現錢。”
交易成了。林建國從懷裏掏出錢,數了三張十塊的票子。漢子接過,對着光看了看,揣進懷裏。
“筐呢?我給你裝。”漢子很熱情。
兩只豬崽裝進竹筐,一邊一只。黑豬重些,得有二十三四斤;白豬二十斤出頭。好在竹筐結實,豬崽在裏面也不鬧騰,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
“路上慢點,別顛着了。”漢子叮囑,“回家先別急着喂食,給點溫水喝。明天再正常喂。”
“知道了,謝謝老哥。”
父子倆推車離開豬市。接下來要去買飼料。
麩皮是麥子磨面剩下的,營養高,豬愛吃。豆餅是大豆榨油後的渣,蛋白含量高,催膘。這兩樣在糧食市都能買到。
買了二十斤麩皮,十斤豆餅,花了四塊多。林小山又買了包豬用鹽——豬也需要鹽分,拌在飼料裏,能促進食欲。
東西都綁在車上,沉甸甸的。回程的路更難走了——上坡多,還得小心別顛着豬崽。
走到一半,林小山忽然想起什麼:“爸,咱家豬圈還沒拾掇呢。”
“回去就拾掇。”林建國說,“今天太陽好,下午就能弄完。”
“要不要叫虎子他們幫忙?”
“不用,咱爺倆夠了。”
正說着,筐裏的黑豬叫了一聲,聲音洪亮。白豬也跟着叫,一唱一和。
“餓了。”林建國說,“得趕緊回去。”
加快腳步,晌午前趕回了家。
周桂蘭已經等在院門口了,看見車上的竹筐,趕緊迎上來:“買着了?”
“買着了,一黑一白。”林小山解繩子,“媽,你看。”
兩只豬崽被抱出來,放在地上。可能是一路顛簸,有點懵,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開始打量新環境。
小禾從屋裏跑出來,看見豬崽,眼睛亮了:“胖胖!壯壯!”
“哪個是胖胖?”周桂蘭笑。
“黑、黑的是胖胖,白的是壯壯。”小姑娘蹲下,想摸又不敢摸。
豬崽不怕人,反而湊過來,用鼻子嗅她的鞋。小禾嚇得往後縮,但又忍不住好奇。
“先別逗它們。”林建國說,“得趕緊拾掇豬圈。”
豬圈在院子的東南角,靠着院牆。兩米見方,磚石壘的,頂上有棚子遮雨。裏頭堆着些陳年柴火,還有厚厚一層陳年豬糞——雖然沒養豬,但雞常進去刨食,拉了不少雞糞。
父子倆開始清理。
先把柴火搬出來,堆到柴垛那邊。然後清理糞便——這東西是上好的肥料,不能扔,挖出來堆在牆角,蓋上土,漚着,開春種地用。
清理幹淨了,用水沖洗。冬天的井水刺骨,林小山拎了十幾桶,把豬圈裏裏外外沖得幹幹淨淨。
接着墊新土。林建國從院外挖了幾筐幹土,鋪在豬圈裏,厚厚一層。又鋪上幹草——是秋天存下的麥秸,軟和,保暖。
最後是食槽和水槽。食槽是原先就有的,一個石槽,裂了道縫,但不漏。水槽用個舊瓦盆代替。
忙活完,太陽已經偏西了。
兩只豬崽被放進新家。它們先是在圈裏轉了幾圈,東聞聞西嗅嗅,然後黑豬——小禾叫它“胖胖”——率先走到食槽邊,用鼻子拱了拱。
“餓了。”周桂蘭說,“我去弄食。”
豬食簡單:麩皮加水調成糊狀,再加一把豆餅渣,撒點鹽。周桂蘭調了小半盆,倒進食槽。
兩只豬立刻圍過來,埋頭猛吃。吃得呼嚕呼嚕響,尾巴甩得歡快。
“真能吃。”林小山笑。
“能吃才好,能吃才長膘。”林建國蹲在豬圈邊,看着豬吃食,臉上帶着難得的輕鬆表情。
小禾趴在圈牆上,看得入迷:“媽,它、它們會像大黃那樣聽話嗎?”
“豬可比雞聰明。”周桂蘭說,“養熟了,認得人。你天天喂它,它就認得你。”
“真、真的?”
“真的。”(就爲了這句話,妹妹一天到晚割草喂豬,這是後話)
晚飯時,一家人還在說豬的事。
“一天喂幾頓?”林小山問。
“三頓。”林建國說,“早上、中午、晚上。夏天喂四頓,夜裏加一頓。”
“飼料夠嗎?”
“麩皮和豆餅省着用,再摻點野菜、剩飯剩菜。”周桂蘭已經盤算好了,“開春野菜多,我去挖。夏天有莧菜、灰灰菜,豬都愛吃。”
“還得打豬草。”林建國說,“這事兒小禾也能幹。”
“我、我能幹!”小姑娘立刻舉手,“我認識豬草!”
“好,那你負責打豬草。”林小山揉揉她腦袋,“打一筐,哥給你買糖。”
“不、不要糖。”小禾很認真,“我要豬、豬快快長大。”
大人都笑了。
夜裏,林小山躺在床上,聽着外頭的動靜。
豬圈裏偶爾傳來哼哼聲,是豬崽在翻身。還有雞窩裏母雞咕咕的聲音,遠處狗吠的聲音。
這些聲音,組成了一幅完整的農家圖景。
前世,家裏窮得連雞都養不起,更別說豬了。這一世,不僅有了雞,還有了豬。明年,也許還能有羊,有牛。
日子,真的在一點點變好。
他翻了個身,看着窗外。
月光很好,照得院子裏一片銀白。能看見豬圈的輪廓,還有那兩只小豬睡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暖暖和和的。
開春了。
萬物復蘇。
這個家,也要開始新的生長了。
明年這個時候,這兩只小豬,應該已經長得肥肥胖胖了吧?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夢裏,豬圈裏的兩只小豬,真的變成了大肥豬。胖胖黑得油亮,壯壯白得耀眼。一家人圍在豬圈邊,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夢,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