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在宮城西側，緊挨着御膳房，卻自成一院。
院門口懸着塊烏木匾額，上書“調鼎和羹”四個大字，是前朝某位書法大家的真跡。
林晚晴跟着孫嬤嬤穿過月洞門時，正是辰時三刻。
空氣裏飄着藥材特有的清苦香氣，混着遠處御膳房傳來的煙火氣，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院裏已站了二十來個女子。年紀大的三十出頭，年紀小的不過十四五歲，都穿着幹淨的青色襖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見孫嬤嬤進來，齊齊斂衽行禮：“嬤嬤安。”
孫嬤嬤點點頭，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林晚晴身上。面容嚴肅，眼神卻清亮、審視。
“這是新來的阿晴。”她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原是浣衣局的，通些藥性。從今日起，跟着你們學藥膳。”
話音落下，院子裏靜了一瞬。十幾道目光齊刷刷落在林晚晴身上——好奇的，探究的，不屑的，漠然的。
浣衣局來的，還是個啞巴，憑什麼進尚食局？
但沒人敢質疑孫嬤嬤。這位嬤嬤是太後從娘家帶進宮的老人，在尚食局掌事二十年，說一不二。
“阿晴，”孫嬤嬤轉向她，“尚食局的規矩，第一是幹淨。藥材食材，分毫不能錯；器皿用具，半點不能污。
第二是仔細。各宮主子的脈案喜好，禁忌宜忌，都要爛熟於心。
第三是嘴嚴。看見的，聽見的，做過的，出了這個院子，一字不許提。明白嗎？”
林晚晴點頭。
“好。”孫嬤嬤指了指院子東頭那排屋子，“那邊是藥材庫，今日的考核就在那兒。
你們按順序進去，辨識十種藥材，說出其性味歸經、功效禁忌。全對者留下，錯三種以上，回原處當差。”
人群起了些騷動。這考核不簡單。十種藥材，有些可能是炮制過的，有些可能形態相似，要在短時間內準確辨出，非有真本事不可。
林晚晴排在最後。她安靜地站着，看着前面的人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
有的面帶喜色，有的垂頭喪氣，還有的出來時眼眶都紅了。
“下一個，阿晴。”
她走進藥材庫。屋子不大，三面牆都是藥櫃，密密麻麻的小抽屜上貼着藥名標籤。
屋子正中擺着一張長案，案上放着十個白瓷碟，每個碟裏盛着一種藥材。
孫嬤嬤坐在案後，手裏拿着冊子筆硯。旁邊還站着兩位年紀稍大的女官，應該是副手。
“開始吧。”孫嬤嬤說。
林晚晴走到案前，目光掃過十個瓷碟。
第一種，褐色片狀，有縱紋，氣味微苦——當歸。
第二種，黃色粉末，細膩，有特殊香氣——姜黃。
第三種，黑色顆粒，油亮，有焦香——制何首烏。
她一樣樣看過去，沒有動手，只是看，偶爾湊近聞一聞。到第七種時，她停頓了一下。
那是一種淡黃色的根莖切片，邊緣微微卷曲，表面有環紋。乍一看像白術，但顏色更淺，紋理也更細。
她湊近聞了聞——氣微，味微甘，還有一絲極淡的土腥氣。
不是白術。是……山藥？
不，也不對。山藥切片更白，質地更粉。這個……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拈起一片，在指腹間捻了捻。質地堅實，略帶韌性。
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把那片藥材放進了嘴裏。
“你幹什麼！”旁邊一位女官低喝。
林晚晴沒理會。她用舌尖感受着藥材的味道，輕輕咀嚼。微甘，微澀，嚼開後有一絲清涼感在舌根化開。
是了。是天花粉。
她吐出殘渣，用清水漱了口，然後在孫嬤嬤遞過來的紙上寫下：天花粉，性甘微苦涼，歸肺胃經，清熱生津，排膿消腫。脾胃虛寒者慎用。
孫嬤嬤看着她寫下的字，眼神深了些。
第九種是種黑色膏狀物，黏稠，有濃鬱的蜜香。
這是熟地黃用黃酒九蒸九曬後制成的膏劑，滋補肝腎，但性滋膩，痰溼重者不宜。
第十種，卻是一碟清水。
清水？
林晚晴愣住。前面九種都是實實在在的藥材，第十種卻是一碗清水？
她看向孫嬤嬤，後者神色平靜，等着她的反應。
她端起白瓷碟，仔細看。水很清，無色無味。她想了想，用手指蘸了一點，放在舌尖。
微鹹，還有一絲極淡的……鐵鏽味？
這不是普通的清水。是……淡鹽水？不，鹹味太輕了。
她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有些地方會用生鏽的鐵器煮水，謂之“鐵漿水”，可用於治療缺鐵之症，但用量需極謹慎。
她放下碟子，在紙上寫下：鐵漿水，性平味鹹澀，歸肝脾經，補血安神。需煮沸除雜質，用量宜輕。
寫完，她放下筆，退後一步。
孫嬤嬤看着紙上工整的小楷，又看了看她，良久，才開口：“你如何知道第十種是鐵漿水？”
林晚晴指了指自己的舌頭，又指了指那碟水。
“嚐出來的？”孫嬤嬤挑眉，“你可知道，若是毒藥，這一嚐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林晚晴點頭。她知道。但她更知道，父親教她辨藥時說過：藥有五味，酸苦甘辛鹹，皆入口而知。
醫者辨藥，不能只用眼鼻，有時需用舌，甚至需用身。
當然，前提是你要有足夠的把握，知道什麼能嚐，什麼不能。
她剛才敢嚐，是因爲她判斷那碟水無毒——無色無味，若有劇毒，多半會有色澤或氣味上的異常。
而且，尚食局的考核，不至於真的拿毒藥來試人。
孫嬤嬤合上冊子，站起身：“十種全對。天花粉和鐵漿水這兩樣，連太醫院的一些學徒都未必能立刻辨出。你父親……教得很好。”
林晚晴垂下眼。
“從今日起，你留在尚食局，先從揀選藥材做起。”孫嬤嬤說着，看向旁邊一位女官，“李司藥，你帶她熟悉熟悉。”
女官，面容和善，走過來對林晚晴笑笑：“跟我來吧。”
藥材庫後面是更大的工作間。幾十張長案整齊排列，每張案前都坐着女官或宮女。
有的在揀選藥材，有的在研磨，有的在稱量配比。空氣裏混雜着各種氣味。
李司藥帶她到最靠裏的一張空案前：
“這是你的位置。今日你先揀選這批黃芪——把黴變的、蟲蛀的挑出來，好的按大小分等。”
案上堆着小山似的黃芪根，粗細長短不一。旁邊放着幾個竹筐，標着“特等”“一等”“二等”。
林晚晴坐下，開始工作。揀選藥材是個細致活，需要眼力和耐心。
她一根根拿起黃芪，對着光看顏色，摸質地，聞氣味，聽聲音——好黃芪質韌，折時有輕微彈性；黴變的則脆而易斷。
她做得很慢，卻很仔細。漸漸地，周圍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淡去了，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的揀藥聲。
午時，鍾聲響起。衆人放下手裏的活，起身去用飯。
尚食局的飯食比浣衣局好得多，一葷一素，還有熱湯。
林晚晴端着碗，在角落裏安靜地吃。
正吃着，旁邊坐下一個人。是早上考核時站在孫嬤嬤身邊另一位女官，姓王，看着比李司藥嚴厲些。
“阿晴是吧？”王司藥開口，聲音不高，
“孫嬤嬤讓你來，是看重你的本事。但你要知道，尚食局不比浣衣局，這裏看似平靜，實則步步驚心。”
林晚晴停下筷子，看着她。
“各宮的藥材食材，都要經過這裏。”王司藥壓低聲音，
“誰病了，誰有孕，誰用了什麼藥膳，我們是最先知道的。有些事，看見了當沒看見；有些話，聽見了當沒聽見。尤其是……”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尤其是長春宮的東西。”
長春宮，安貴妃的居所。
林晚晴想起在浣衣局時，那個宮女提醒她的話——安貴妃宮裏的東西，要格外仔細。她點點頭，表示明白。
王司藥看着她平靜的臉，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卻只嘆了口氣：“你好自爲之。”
飯後繼續幹活。林晚晴漸漸上手，揀選的速度快了起來。
到傍晚時，李司藥過來查看，拿起她揀出的“特等”黃芪看了看，點點頭：“不錯，眼力很準。”
又道：“明日開始，你跟着我學配藥膳。先從最簡單的安神湯學起。”
林晚晴行禮謝過。
下工的鍾聲在酉時響起。衆人收拾好東西，陸續離開。
林晚晴走在最後，剛要出院門，卻被孫嬤嬤叫住了。
“阿晴，來一下。”
她跟着孫嬤嬤走進旁邊一間小室。
這是孫嬤嬤平時處理事務的地方，陳設簡單，一張書案，兩個書架，牆上掛着一幅《神農嚐草圖》。
孫嬤嬤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個小布包，遞給她：“這個你拿着。”
林晚晴接過，打開——裏面是一套銀針，針身泛着柔和的銀光，顯然經常擦拭保養。
“這是我年輕時用的。”孫嬤嬤看着她，“你父親林仲修，是我師兄。”
林晚晴猛地抬頭。
孫嬤嬤的眼神很復雜，有懷念，有痛惜，還有一種深沉的無奈。
“當年我們同在太醫院學醫，你父親天賦最高，心也最善。後來他成了院判，我進了尚食局，往來便少了。他出事那晚……”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啞：“我去晚了。到的時候，府裏已經……只剩你了。”
林晚晴握緊了那包銀針。銀針冰涼，硌着掌心。
“我向太後求了情，才把你從浣衣局要過來。”孫嬤嬤繼續說，“但這宮裏，我能護你的有限。
你須得自己立住腳。尚食局是個好地方，離各宮都近，消息也靈通。但也是個險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她走到林晚晴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記住，活着。在你有足夠的能力之前，藏好你的心思，學好你的本事。明白嗎？”
林晚晴重重點頭。
“去吧。”孫嬤嬤擺擺手，“今日起，你搬到尚食局後面的廂房住。已經給你安排好了。”
林晚晴行禮退出。
這是父親死後，第一個明確表示知道她身份、並願意幫她的人。
雖然這幫助，帶着太多顧忌和無奈。
但她終於不是一個人了。
回到浣衣局取行李時，秦嬤嬤正在通鋪上縫補衣裳：“要走了？”
林晚晴點頭，開始收拾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東西，還有父親留給她的那本破舊的《本草經》手抄本。
“尚食局比這兒強。”秦嬤嬤忽然說，聲音很輕，“但強的地方，是非也多。你那性子……少看，少聽，少說。”
林晚晴動作頓了頓，看向她。
這個給過她半個餑餑、在她最難的時候給過她一絲暖意的老宮女。
她從懷裏掏出那包銀針，猶豫了一下，抽出一根最短的，放在秦嬤嬤手邊。
秦嬤嬤的手停了。她看着那根銀針，良久，才緩緩握住，聲音更輕了：“走吧。別再回來了。”
林晚晴抱起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間低矮潮溼的屋子，轉身離開。
走出浣衣局院子時，突然聽到後院傳來一聲少女的驚呼聲，林晚晴驚異地看向那個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