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雨斷斷續續的終於停了。
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晨曦透過文淵閣破敗的窗櫺,斑駁地灑在滿地狼藉的書堆上。
空氣中那種溼潤的泥土味混雜着淡淡的血腥氣,尚未完全散去。
李康保持着那個背靠牆根、仰面朝天的頹廢姿勢,已經整整坐了一個時辰。
他的右手掌心向上,攤在膝蓋上。
那原本被曲紅綃用指甲劃破的傷口,此刻不僅已經愈合,甚至連一絲疤痕都沒有留下,只在皮膚下隱隱透出一抹妖異的紅光,像是一顆埋在血肉裏的相思豆。
“這就是……同心蠱?”
李康盯着那紅點,眼神空洞,像是一個被渣女騙光了家產的絕望老實人。
按照曲紅綃臨走前的說法,這玩意兒連着她的命。她若是死了,自己也活不成。
這話聽起來很美,很浪漫,很有些“山無棱天地合”的味道。
在最初的那一刻,李康確實是狂喜的。
畢竟魔教妖女嘛,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買賣,今天惹正道,明天惹朝廷,死亡率高得嚇人。跟這種人綁定生命,那簡直就像是坐上了一輛通往地府的高速列車,嗯,還是VIP座。
可是……
李康動了動手指,感受着體內那股如同溫水般緩緩流淌的熱流。
“不對勁。”
“很不對勁。”
這三個月來,因爲這具身體原主是個文弱書生,再加上翰林院陰氣重,李康總是覺得手腳冰涼,時不時還會有偏頭痛。
但這蠱蟲入體之後,短短一個時辰,那些陳年暗疾竟然全都不見了。
那股熱流順着經脈遊走,所過之處,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熨鬥熨過一樣舒坦,就連丹田裏那口因爲熬夜修仙而鬱結的濁氣,都被這股力量給強行化開了。
李康不信邪。
他從地上爬起來,試圖做一個高難度的下腰動作——那是《逆血搜魂手》裏記載的自殘起手式,普通人做這個動作極易扭斷腰椎。
“咔吧。”
一聲脆響。
李康面色一喜:斷了?
然而下一秒,一股酥麻的暖意瞬間包裹了腰部。那原本應該錯位的骨骼,竟然在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下,以一種更加完美、更加堅韌的方式重新復位了。
不僅沒斷,腰反而更有勁了。
嗯,雖然我腰本來就挺好。
李康僵在原地,保持着那個詭異的下腰姿勢,臉色比窗外的晨霧還要慘白。
“系統。”
李康顫抖着呼喚那個只有他能看見的面板。
“幫我分析一下這個蠱蟲的成分。它是不是有潛伏期?比如七天後爆炸?或者讓我的內髒慢慢腐爛?”
淡藍色的光幕在他眼前展開,冰冷的機械音卻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
【檢測到外來生物共生體:南疆拜月教聖女本命金蠶蠱(子蠱)。】
【狀態:活躍。】
【功效:百毒不侵,斷肢再生,延年益壽,壯陽補腎。】
【備注:恭喜宿主,此乃天下武人夢寐以求的至寶。宿主雖無靈根,但以此蠱重塑肉身,壽元可破百載。】
“……”
李康看着“可破百載”三個字,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得,連老死都是奢望……
壯陽補腎?延年益壽?
我是來求死的啊!你給我整這些養生的玩意兒幹什麼?!
而且我本來就不需要好不好!
那個紅衣服的瘋女人,說好的心狠手辣呢?說好的殺人不眨眼呢?
你給我下的這是毒嗎?這分明是超級加倍的醫保卡啊!
“曲紅綃!!”
一聲悲憤欲絕的怒吼,穿透了清晨的寂靜,驚起了文淵閣外老槐樹上的幾只烏鴉。
“你恩將仇報!你不得好死……”
“啊不對,你一定要好死,還要死得快一點啊!”
李康無力地癱軟在地上,欲哭無淚。
這哪裏是同心蠱,這分明是該死的“好人卡”!
……
“吱呀——”
樓梯口傳來了腳步聲。
那聲音很輕,帶着幾分試探和害怕。
“大……大人?”
老黃那破鑼般的嗓音在樓梯口響起,“您……還在嗎?昨夜動靜那麼大,老奴也沒敢上來……”
李康沒好氣地翻了個身,從書堆裏坐起來:“沒死成,讓你失望了。”
老黃探頭探腦地走上來,手裏還提着一個用來收屍的草席。
可當他看清三樓的景象時,那雙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得溜圓。
只見原本整齊的藏書閣三樓,此刻宛如台風過境。
書架倒了一地,珍貴的孤本散亂地鋪在地上,窗戶大開,冷風灌入。
而在那一片狼藉之中,李康衣衫不整,長發披散,身上的綠袍還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
最觸目驚心的是,地板上還有一灘早已幹涸的暗紅色血跡——那是曲紅綃留下的。
老黃吸了一口涼氣,目光在李康身上和那灘血跡之間來回遊移。
“這……這是……”
老黃指着那灘血,聲音都在發抖,“刺客的血?”
李康瞥了一眼那血跡,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算是吧。”
(確實是刺客流的血,沒毛病。)
“嘶——”
老黃倒吸一口涼氣,看李康的眼神瞬間變了。
昨夜金吾衛圍樓的事情,他雖然躲在門房沒敢出來,但也聽了個大概。
據說是有絕世刺客闖入,連大內侍衛都不敢強攻。
而這位李大人,不僅一個人在樓上跟刺客周旋了一整夜,甚至還……打傷了刺客?
看看這滿地的狼藉,這得是經歷了怎樣慘烈的搏鬥啊!
再看看李大人,雖然衣衫襤褸,神情疲憊,但身上竟然毫發無傷,而且面色紅潤,精氣神十足(當然了,是蠱蟲的鍋)。
反觀地上那灘血,顯然是刺客留下的。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赤手空拳,逼退了連大內侍衛都束手無策的魔教妖人?
這是什麼概念?
這就是深藏不露啊!
“大人……”
老黃吞了口唾沫,把手裏的草席悄悄藏到了身後,臉上堆起了一朵菊花般的笑容,語氣變得無比諂媚,“大人神勇!老奴有眼不識泰山!昨夜您爲了護住這些皇家藏書,一定費了不少心力吧?”
李康正沉浸在“身體太健康”的悲痛中,根本沒聽出老黃話裏的恭維之意。
他看着滿地被自己昨晚瞎練功時踢翻的書,嘆了口氣:
“是挺費力的,折騰了一宿,結果白忙活一場。”
練功沒練死也就罷了,刺客也沒殺他,反而給自己下了個什麼金蠶同心蠱。
老黃聽了這話,心中更是肅然起敬。
聽聽!聽聽!
“白忙活一場”,這是何等的凡爾賽?
擊退強敵,在他嘴裏竟然只是“白忙活”?
這意味着那個刺客在李大人眼裏根本就不算個事兒!
“大人高風亮節,深藏功與名。”
老黃擠出一臉菊花笑,“老奴這就去給您備早飯。您是要吃點清淡的燕窩粥,還是來點……大補的鹿血酒?”
李康聽到“補”字就反胃。
“不用了。”
他站起身,感受着體內源源不斷的活力,絕望地擺擺手,“給我弄點砒霜……算了,弄點發黴的饅頭吧,越硬越好。”
也許吃壞肚子能死呢?
雖然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
老黃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這就是高人的怪癖嗎?
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哪怕身懷絕技,依然堅持吃糠咽菜,磨煉心志。
“大人放心!老奴這就去餿水桶裏給您翻兩個昨天剩下的!”
看着老黃屁顛屁顛跑下樓的背影,李康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老太監看我的眼神,怎麼跟看太後一樣?
————
皇宮,慈寧宮。
趙鳳儀昨夜睡得極不安穩。
夢裏全是那場大雨,還有那個在大殿上指着她鼻子罵的年輕身影。
“太後,該起了。”
貼身女官青鸞輕手輕腳地撩開帷幔,端着銅盆走了進來。
趙鳳儀揉了揉眉心,坐起身來。那一頭如瀑的青絲垂落在明黃色的寢衣上,顯出幾分平日裏難得一見的慵懶風情。
“什麼時辰了?”她淡淡問道。
“回太後,剛過辰時。”青鸞一邊伺候她梳洗,一邊欲言又止。
趙鳳儀看着銅鏡中那張雖然絕美卻略顯疲憊的臉,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出什麼事了?吞吞吐吐的。”
青鸞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昨夜……金吾衛統領來報,說是有刺客闖入了翰林院文淵閣。”
“文淵閣?李康在那裏?”
趙鳳儀皺了皺秀眉,臉色有些暗沉。
“是……”青鸞嚇得跪倒在地,“據報,那刺客乃是南疆拜月教的高手,一路逃竄至此。金吾衛包圍了文淵閣,卻……卻被李大人喝退了。”
“喝退?”
趙鳳儀眉頭緊鎖,“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喝退金吾衛?”
青鸞顫聲道:“李大人說……說文淵閣是太後的臉面,誰敢擅闖,他就把那一樓的書全燒了,然後自焚謝罪。”
“……”
趙鳳儀愣住了。
爲了幾本破書?爲了哀家的臉面?
他竟然拿自己的命去威脅金吾衛?
“那刺客呢?”
趙鳳儀追問道,“李康有沒有受傷?”
“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青鸞抬起頭,眼神復雜,“今早那個守夜的老太監傳來消息,說李大人不僅毫發無傷,反而是那閣樓裏留下了一大灘刺客的血跡。而且李大人神色如常,只說了一句……‘白忙活一場’。”
趙鳳儀沉默了。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經過暴雨洗禮後顯得格外清新的御花園。
昨夜那麼大的雨。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七品文官,獨自一人守在陰森的閣樓裏。
面對凶殘的魔教刺客,他不僅沒有退縮,反而以命相護,甚至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擊退了強敵。
而他做這一切,僅僅是因爲……那是“太後的臉面”。
“李康啊李康……”
趙鳳儀的手指輕輕撫過窗櫺,冰涼的觸感讓她發熱的眼眶稍微冷卻了一些。
“你到底是想死,還是想……讓哀家欠你個人情?”
“擺駕。”
趙鳳儀轉過身,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威嚴,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急切。
“哀家要去翰林院,看看這位‘白忙活一場’的李愛卿。”
“另外,”她頓了頓,眼神微冷,“讓太醫院院判跟着。若是李康少了一根汗毛,哀家拆了他的骨頭。”
————
翰林院內。
李康終於從藏書閣三樓下來了,正坐在門檻上,艱難地啃着老黃找來的那個硬得像石頭的發黴饅頭。
“咔崩。”
牙都差點崩了,不是,老黃你真找啊。
但下一秒,同心蠱那該死的熱流又涌了上來,不僅修復了牙齦,甚至讓那個餿饅頭在胃裏迅速消化,轉化成了純粹的能量。
李康絕望地把饅頭扔給旁邊的一條野狗。
那野狗聞了聞,嫌棄地走了。
“連狗都不吃的東西,我吃了居然還能漲經驗……”
李康仰天長嘆,“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那是只有皇家儀仗才有的排場。
緊接着,一聲尖細高亢的通報聲,打破了翰林院清晨的寧靜:
“太後駕到——!”
李康手裏的半個饅頭掉在了地上。
他愣了一下,隨即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太後來了?
難道是因爲聽說我昨晚阻撓金吾衛辦案,甚至是私放刺客,特地來賜死我的?
一定是這樣!
欺君之罪,加上窩藏欽犯的嫌疑。
這次不用找借口了,直接就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啊!
李康蹭地一下站起來,整理了一下那件破破爛爛的綠袍,臉上洋溢着一種“終於等到你”的幸福笑容。
“趙鳳儀,你可算是來了!”
李康大步向門口迎去,心中狂呼:
“毒酒!白綾!快端上來!我這次絕對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