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澤畔孤舟

雲夢澤不是一片澤。

站在山崖上往下望時,徐鐵匠這樣告訴楚離。他說,雲夢澤是活的,會呼吸,會變化。晨起時是千裏煙波,午後就變成萬頃蘆蕩,入夜則化作漫天迷霧。澤中沒有固定的路,只有水道,而水道每天都在變——昨天還能行船的深潭,今天可能就淤成淺灘;上月還是蘆葦叢生的地方,下月或許就冒出座小島。

“所以地圖沒用,”徐鐵匠指着手中月漓給的地圖,羊皮卷上線條彎彎曲曲,標注着許多似是而非的符號,“得靠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羅盤。不是普通的指南羅盤,青銅質地,盤面刻着星宿,中央嵌着一枚細針,針尖泛着幽藍的光,在日光下微微顫動,指向澤中某個方向。

“聽雨閣藏在澤心‘蜃樓島’,島外有幻陣,尋常人轉一輩子也摸不到邊。”徐鐵匠把羅盤遞給楚離,“這‘引星盤’是你娘當年留下的,針尖所指,就是蜃樓島的方向。但記住,進了澤,羅盤只能指大概,真正的路,得靠你的眼睛。”

楚離接過羅盤。針尖的藍光與右眼中的星光隱隱呼應,帶來微弱的刺痛。他看向澤中,此時正是清晨,薄霧未散,澤面籠罩着一層乳白的紗,看不見水,看不見島,只有無邊無際的霧,在晨光中緩慢翻涌,像巨獸沉睡的呼吸。

“什麼時候進?”楚離問。

“等霧散些。”徐鐵匠坐下,掏出幹糧和水囊,“正午時分,陽氣最盛,幻陣威力最弱。但澤中凶獸也會在那時活躍,所以得小心。”

兩人在山崖上等到日頭升高。霧漸漸淡了,露出澤面的真容——那是一片浩瀚的水域,卻不是平靜的湖。水色幽綠,深不見底,水面漂浮着大片大片的浮萍、水葫蘆,間或露出枯樹的枝丫,像溺水者伸出的手。遠處,蘆葦蕩連綿如海,蘆花正白,隨風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更遠處,水天相接處,隱約有山的輪廓,但輪廓在晃動,像水中的倒影,又像海市蜃樓。

“那就是蜃樓,”徐鐵匠指着遠山輪廓,“看着近,其實遠。看着真,其實是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就是雲夢澤。”

午時三刻,霧散盡。徐鐵匠起身,領着楚離下山,來到澤邊一個小渡口。渡口很破,木板搭的棧橋半沉在水裏,系着一艘小木船,船身斑駁,船篷漏光,但還算結實。

“船家!”徐鐵匠喊了一聲。

蘆葦叢裏窸窸窣窣,鑽出個幹瘦老頭,披着蓑衣,戴着鬥笠,臉皺得像核桃皮。他眯着眼打量兩人,尤其多看了楚離右眼的眼罩幾眼,才啞着嗓子問:“去哪?”

“蜃樓。”徐鐵匠遞過去一塊碎銀。

老頭接過銀子,掂了掂,塞進懷裏,也不多問,解開纜繩,示意兩人上船。楚離先上,船身晃了晃,他站穩,回頭拉徐鐵匠。徐鐵匠擺擺手,自己跳上來,船身又是一晃。

“坐穩了,”老頭撐起竹篙,往岸邊一點,小船晃晃悠悠離了岸,“澤裏不太平,二位莫亂看,莫亂問,到了地兒就下船,別的甭管。”

竹篙起落,船破開綠幽幽的水面,向澤心駛去。起初還能看見岸邊的樹和山崖,漸漸就只剩水、蘆葦和天。水很靜,靜得詭異,連水聲都聽不見,只有竹篙入水的噗噗聲,單調,重復。偶爾有魚躍出水面,啪嗒一聲,又沉下去,留下圈圈漣漪。

楚離坐在船頭,右眼隱藏在眼罩下,但感知全開。他能“聽見”水下深處有龐然大物遊過的暗流聲,能“聞見”蘆葦蕩裏腐爛水草和某種腥甜的氣息,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着極淡的、混亂的靈力場——那是幻陣的波動,無處不在,像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整片大澤。

“老人家在這擺渡多久了?”徐鐵匠和老頭搭話。

“一輩子嘍,”老頭撐篙的動作很穩,像釘在船尾的一根枯木,“我爹,我爺爺,都是擺渡的。雲夢澤吃人,也養人。吃的是外鄉人,養的是我們這些老骨頭。”

“聽說澤裏有凶獸?”

“有,”老頭眼皮都不抬,“大的小的,吃人的不吃人的,都有。最凶的叫‘蜃’,能吐霧,霧裏有幻象,把人引到水深處,吃了。還有‘九頭蛟’,一個身子九個腦袋,專吃修士,說修士的肉有靈氣,嚼起來香。”

楚離靜靜聽着。他知道老頭在嚇唬人,但也不全是假話。右眼的感知裏,水下的確有東西,而且不止一個。有的氣息陰冷,有的暴戾,有的則空茫得像一團霧,難以捉摸。

船行了一個時辰,周圍景致開始變化。蘆葦漸漸稀疏,水面開闊起來,但水色更深,綠得發黑。遠處出現一些島嶼的輪廓,很小,島上長着奇形怪狀的樹,樹枝扭曲,像掙扎的人影。偶爾有鳥從島上飛起,叫聲淒厲,像嬰兒啼哭。

引星盤的指針開始左右搖擺,不再穩定指向某個方向。徐鐵匠臉色凝重起來:“進幻陣了。”

話音剛落,前方水面忽然升起大霧。霧來得極快,眨眼間就吞沒了小船,四周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竹篙入水的聲音消失了,水聲消失了,連風聲都消失了。絕對的寂靜,絕對的空白。

楚離右眼的刺痛驟然加劇!冰藍星光在黑暗中瘋狂閃爍,視野裏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無數扭曲的、流動的線條——那是幻陣的靈力紋路,交織、纏繞、變幻,像一張無比復雜又無比混亂的蛛網。而在蛛網深處,有一點穩定的、微弱的藍光,那是引星盤針尖的指向。

“跟着光走。”楚離低聲說。

徐鐵匠握緊鐵錘,老頭則停下撐篙,任由小船在霧中漂浮。楚離閉上左眼,只用右眼“看”那些線條,指揮老頭調整方向:“左三篙,慢。右一篙,快。停。直行。”

小船在霧中緩慢穿行,像一片迷失的葉子。時間感在這裏變得模糊,可能是一刻鍾,也可能是一個時辰。霧越來越濃,濃得像實質的棉花,壓在臉上,堵在胸口。楚離右眼的血流得更多了,浸透眼罩,順着臉頰往下滴。但他不能停,一停就會徹底迷失在這片霧中。

忽然,霧中傳來歌聲。

是個女子的聲音,清越,婉轉,帶着江南水鄉的軟糯,唱着一支古老的漁歌: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歌聲很近,又很遠,像在耳邊,又像在天邊。楚離右眼的視野裏,那些線條隨着歌聲開始有規律地波動,像被風吹皺的水面。而在波動中心,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長發,白衣,赤足站在水面上,正朝小船招手。

“是蜃妖!”老頭聲音發顫,“別看!別聽!閉眼捂耳!”

但歌聲往耳朵裏鑽,鑽得人心裏發癢。楚離看見徐鐵匠眼神開始渙散,握着鐵錘的手鬆了鬆。老頭則已經抱着腦袋蜷縮在船尾,嘴裏念念有詞,不知在念叨什麼。

楚離咬牙,右眼星光爆閃!視野中,那人影的輪廓驟然清晰——哪裏是什麼女子,是一具泡得腫脹發白的屍體,長發水草般纏繞,眼眶空洞,嘴角咧到耳根,正朝他無聲地笑!

“破!”楚離厲喝,無痕劍出鞘,劍鋒裹着冰藍星光,斬向那具浮屍!

劍光過處,浮屍炸成一團黑氣,消散在霧中。歌聲戛然而止。但霧更濃了,濃得化不開。而在這極致的濃霧中,楚離右眼看見,前方不遠處,水面上開出了一朵花。

一朵巨大的、潔白的蓮花。花瓣層層疊疊,花心金光燦燦,散發着純淨、聖潔、令人心神寧靜的氣息。蓮花生在水中央,周圍霧氣退散,露出一片澄澈的水域,水下有遊魚嬉戲,水面有蜻蜓點水,美得不似人間。

“是淨世蓮!”徐鐵匠驚呼,“傳說雲夢澤底有上古淨世蓮,能淨化一切邪祟,見者得福!我們找到了!”

老頭也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貪婪的光:“淨世蓮……吃了能長生不老……能成仙……”

兩人都往船邊湊,伸手想去夠那朵蓮花。楚離右眼劇痛,視野裏,那朵蓮花根本不是蓮花,是一張巨大的、布滿利齒的嘴,花心金光是一顆碩大的、轉動的眼珠,正貪婪地盯着船上的人。而所謂的“澄澈水域”,其實是深不見底的漩渦,水下根本沒有遊魚,只有無數慘白的手臂在揮舞,在等待獵物落水。

“回來!”楚離一手一個,揪住徐鐵匠和老頭的衣領,狠狠往後拽!兩人摔在船板上,茫然地看着他。

“那是陷阱!”楚離指着蓮花,右眼血流如注,聲音嘶啞,“你們看見的都是幻象!水下是屍骸!蓮花是凶獸的嘴!”

徐鐵匠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冷汗涔涔。老頭則還在嘟囔:“淨世蓮……我的淨世蓮……”

楚離不再廢話,舉起引星盤,針尖的藍光在濃霧中微弱但堅定地指向某個方向——與蓮花所在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奪過竹篙,拼盡全力朝那個方向撐去!

小船破開濃霧,沖向未知的黑暗。身後,那朵“蓮花”發出尖利的嘶鳴,整個水面沸騰起來,無數慘白的手臂伸出水面,朝小船抓來!但小船速度極快,很快將那些手臂甩在後面。霧漸漸淡了,前方出現一點光亮。

是出口。

楚離撐出最後一篙,小船沖出濃霧,眼前豁然開朗。

二、蜃樓島

霧散了。

眼前是一片平靜的水域,水色碧綠,清澈見底,能看見水草搖曳,遊魚嬉戲。水域中央,是一座小島。島不大,方圓不過百丈,島上綠樹成蔭,花開遍地,中央有座竹樓,樓前一片空地,種着些草藥,晾着些漁網。竹樓檐下掛着一串風鈴,隨風輕響,叮叮咚咚。

陽光灑在島上,暖洋洋的。有炊煙從竹樓升起,嫋嫋娜娜,混着飯菜的香氣,隨風飄來。一切安寧,祥和,像世外桃源。

但楚離右眼的刺痛沒有絲毫減輕。他看見,島是真實的,樹是真實的,花是真實的,竹樓也是真實的。但在這些“真實”之下,籠罩着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灰霧。灰霧緩緩流動,像活物的呼吸,每一次流動,都帶起島上景物的細微扭曲——樹葉的晃動慢了一拍,花開的速度快了一瞬,炊煙的軌跡有些許不自然。

這是個更高級的幻陣。不是完全虛幻,而是真假交織,虛實相生。你看見的都是真的,但“看見”本身,可能就是一種欺騙。

小船靠岸。徐鐵匠先跳下去,踩在鬆軟的泥土上,長舒一口氣:“總算到了。”老頭則癱在船尾,臉色蒼白,像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楚離最後一個下船。腳踩在島上,泥土溼潤,青草柔軟,一切都真實可感。但他右眼裏的灰霧,卻更濃了。

竹樓的門開了。一個女子走出來。

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素色布裙,腰系圍裙,手裏還拿着鍋鏟,像是正在做飯。容貌清秀,不施粉黛,長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被汗水沾溼。她看見三人,愣了愣,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

“有客人?快請進,飯剛做好。”

聲音溫柔,笑容親切,像鄰家姐姐。但楚離右眼裏,她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乳白色的光,那光很柔和,很溫暖,卻隔絕了一切探查——他看不見她的“氣”,看不見她的命盤,甚至看不清她的輪廓。她像一團光,美好,但不真實。

“叨擾了,”徐鐵匠拱手,“我們受蘇老板所托,來尋聽雨閣。”

“蘇老板?”女子眨眨眼,想了想,“哦,是蘇姨啊。她確實交代過,說這幾天會有客人來。快進來吧,外面曬。”

她轉身回屋,步伐輕盈。徐鐵匠和老頭跟着進去,楚離落在最後。他停在門口,看向檐下的風鈴。風鈴是青銅的,鑄成蓮花形狀,鈴舌是一顆小小的玉珠。風吹過,風鈴輕響,聲音清脆,但楚離右眼裏,那聲音化作一道道漣漪,擴散開來,與島上灰霧融爲一體。

這風鈴,是陣眼。

他走進竹樓。屋裏陳設簡單,但幹淨整潔。一張方桌,幾條長凳,牆上掛着蓑衣鬥笠,牆角堆着漁具。桌上擺着幾樣小菜:清蒸魚,炒野菜,醃蘿卜,還有一盆米飯,熱氣騰騰。

“粗茶淡飯,別嫌棄,”女子擺好碗筷,招呼三人坐下,“我叫阿芷,是聽雨閣的守閣人。蘇姨讓我在這裏等你們。”

徐鐵匠和老頭確實餓了,也不客氣,坐下就吃。楚離沒動筷子,只是看着阿芷。阿芷也不催,給他盛了碗湯,湯色清亮,飄着幾片野菜,香氣撲鼻。

“不餓嗎?”阿芷問,眼睛彎成月牙。

楚離搖頭,右眼的痛楚讓他毫無食欲。他盯着阿芷,忽然問:“聽雨閣在哪?”

阿芷笑容不變:“這裏就是聽雨閣啊。”

“我是說真正的聽雨閣,”楚離一字一句,“藏蜃樓,隱雲霧,非有緣人不得入。這裏只是幌子,對不對?”

阿芷的笑容淡了些。她放下鍋鏟,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輕輕嘆了口氣:“果然瞞不過你。蘇姨說,來的客人裏有個眼睛特別的孩子,能看破虛妄,看來就是你了。”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窗外依舊是那個小島,綠樹紅花,陽光明媚。但她伸手在空中虛劃幾下,指尖帶起淡淡的白光,白光過處,景象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樹木扭曲,花朵變形,陽光黯淡,最後,整個小島褪去僞裝,露出真容——

依舊是那個島,但樹是枯的,花是謝的,草地焦黃,竹樓破敗,牆上有火燒的痕跡,地上有打鬥的印記。唯一完好的,是檐下那串青銅風鈴,在風中孤零零地響着。

“三年前,聽雨閣遭襲,”阿芷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來的是天樞閣的人,帶隊的是個姓邱的,叫邱明淵。他破了外層的幻陣,殺進來。閣主戰死,姐妹們死傷大半,我帶着剩下的人躲進內層幻陣,才保住性命。但聽雨閣……已經毀了。”

她轉過身,看着楚離:“蘇姨讓你們來,是取東西吧?閣主臨死前,把東西交給了我。你們等一下。”

她走進裏屋,片刻後捧出一個木盒。木盒很舊,紅漆斑駁,上面貼着一張符紙,符紙朱砂暗淡,但靈力猶存。阿芷將木盒放在桌上,推給楚離:“你要的東西,在裏面。”

楚離接過木盒。入手沉甸甸的,盒蓋上刻着星月紋路,與他母親留下的木盒如出一轍。他咬破指尖,滴血在符紙上。符紙燃燒,化作青煙,木盒咔噠一聲彈開。

裏面沒有帛書,沒有玉佩,只有一張泛黃的羊皮紙。紙上畫着復雜的圖案,像地圖,又像星圖,線條交錯,標注着許多古篆字。圖案中央,畫着一把劍——劍身狹長,劍脊有龍紋,劍柄處嵌着一枚血色寶石,寶石中似有龍影遊動。

逆鱗劍圖。

楚離拿起羊皮紙,仔細看。圖案很詳細,標注了劍的尺寸、重量、材質,甚至鑄造者的名諱——“歐冶子”。但地圖部分卻很模糊,只畫了一片雲霧繚繞的山脈,山脈中有一個紅點,旁邊寫着三個小字:太虛境。

“太虛幻境……”徐鐵匠湊過來看,皺眉,“傳說之地,沒人知道在哪。”

阿芷點頭:“閣主說,這張圖是三百年前,聽雨閣初代閣主留下的。她曾進入太虛幻境,見過逆鱗劍,但帶不出來,只畫了這張圖。後來歷代閣主都在尋找太虛幻境的入口,但都無功而返。直到三年前,邱明淵攻破聽雨閣,搶走了閣主的研究筆記。”

她頓了頓,看向楚離:“筆記裏記載,太虛幻境的入口,就在雲夢澤深處。但具體位置,只有閣主知道。她死前,把最後一條線索告訴了我。”

“是什麼?”楚離問。

阿芷走到窗邊,指着遠處水天相接處那晃動的山影——蜃樓。“每月十五,月圓之夜,蜃樓倒影會出現在澤心‘鏡湖’。倒影中,有一扇門。那是太虛幻境的入口,但只存在一炷香時間。而且,只有命盤殘缺者,才能看見那扇門。”

楚離看向羊皮紙,又看向遠方的蜃樓。今天是十三,還有兩天就是十五。

“鏡湖在哪?”他問。

“在蜃樓島西三十裏,”阿芷說,“但那裏有凶獸‘九頭蛟’盤踞,尋常修士靠近就是死路一條。而且月圓之夜,蜃氣最濃,幻陣威力最強,稍有不慎就會迷失,永遠困在幻境裏。”

徐鐵匠臉色難看:“沒有別的路?”

“有,”阿芷說,“殺了九頭蛟,或者,找到它的弱點。”

“弱點是什麼?”

阿芷沉默片刻,輕聲道:“九頭蛟九個頭,每個頭都有獨立的意識,但它們共享一顆心。那顆心,藏在中間那個頭的咽喉裏。只要刺穿那顆心,九頭蛟必死。但中間那個頭,也是最強、最警惕的頭。三百年來,想殺九頭蛟取寶的人很多,沒有一個活着回來。”

竹樓裏安靜下來。只有風鈴聲叮咚作響,清脆,又孤寂。

楚離收起羊皮紙,放進懷裏。他看向阿芷,右眼雖然流血,但眼神很平靜:“月圓之夜,我去鏡湖。”

阿芷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這次的笑容,不再有那種刻意僞裝的溫柔,而是帶着一絲疲憊,一絲釋然:“你和蘇姨說的一樣。執拗,不怕死。”她轉身,從灶台邊拿起一個小布包,遞給楚離,“這裏有些傷藥,還有幾顆‘清心丹’,能抵御蜃氣侵蝕。我能幫你的,只有這些了。”

楚離接過布包,躬身一禮:“多謝。”

阿芷擺擺手:“不用謝我。我守在這裏,等的就是這一天。聽雨閣毀了,但逆鱗劍的線索不能斷。你娘……婉娘師姐當年離開時,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帶着她的玉簪回來,取走這張圖。她等到了你,我也等到了你。這大概就是命。”

她走到門口,望着破敗的小島,背影單薄而堅定:“你們今晚就住這兒吧。雖然破了點,但遮風擋雨還行。我去給你們收拾房間。”

她上了樓,腳步聲在木梯上吱呀作響。徐鐵匠和老頭面面相覷,最後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碗筷。楚離走到窗邊,看向遠處的蜃樓。

夕陽西下,蜃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畫。風鈴聲還在響,叮咚,叮咚,像時間的腳步,不緊不慢,走向既定的終點。

楚離右眼的血,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但痛楚還在,像一根針,扎在眼球深處,提醒他失去的,和將要失去的。

他握緊懷裏的羊皮紙。紙很粗糙,硌着手心。

還有兩天。

三、鏡湖月

十四日夜,無風。

楚離坐在竹樓屋頂,仰望星空。雲夢澤的星空格外清澈,銀河橫跨天穹,星辰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碎鑽。右眼雖然失明,但左眼還能看見,只是模糊,像隔着一層毛玻璃。但即便如此,星空的美,依舊震撼。

他想起母親刻在青磚上的星圖。那些雜亂無章的線條和凹點,此刻在真實的星空下,似乎有了某種呼應。他嚐試回憶那些圖案,但記憶很模糊,只記得母親刻得很用力,指甲滲出血,血滲進磚縫。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阿芷端着一碗藥湯,爬上屋頂,坐在他旁邊。

“喝了吧,”她把藥湯遞過來,“清心丹只能抵御蜃氣,你這眼睛的傷,得用藥慢慢養。”

楚離接過,藥湯很苦,但他嚐不出味道,只是機械地吞咽。喝完了,把碗遞回去。

阿芷沒接,只是看着他,忽然問:“疼嗎?”

楚離愣了愣,搖頭:“習慣了。”

“不是問眼睛,”阿芷輕聲說,“是問心裏。”

楚離沉默。風吹過屋頂,帶起他額前碎發。許久,他才開口:“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疼是什麼感覺?他記得小時候摔破膝蓋,疼得哇哇大哭;記得師父死時,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但現在,師父死了,他流不出淚;眼睛快瞎了,他感覺不到恐懼。疼痛還在,但“疼”的感覺,正在消失。像一鍋沸騰的水,慢慢冷卻,最後只剩下麻木的餘溫。

阿芷嘆了口氣,接過空碗,指尖無意間碰到楚離的手背。很涼,像玉石。

“我以前有個弟弟,”她忽然說,聲音飄在風裏,很輕,“他也是命盤殘缺,右眼有星光。但他沒你幸運,碎片在他七歲那年就蘇醒了,反噬很嚴重。他看不見東西,聽不見聲音,聞不到氣味,最後連疼都感覺不到。閣主說,他正在變成‘天道容器’,一個完美的、冰冷的、沒有情感的容器。”

她頓了頓,看向星空:“我弟弟死的那天,很安靜。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只是眼睛裏的光,一點點熄滅了。我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但他感覺不到。他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姐姐,天上有星星在哭嗎?’”

楚離心一顫。這句話,母親也說過。

“我告訴他,沒有,星星在笑。”阿芷笑了笑,笑容很淡,很苦,“他信了。他死的時候,嘴角是翹着的,像在笑。”

兩人都不再說話。星空沉默,澤水沉默,風也沉默。只有檐下風鈴,叮咚,叮咚。

“你弟弟叫什麼?”楚離忽然問。

“阿澈。清澈的澈。”阿芷說,“閣主說,他的名字很好。命盤殘缺,但心要澈。”

楚離點頭。他想起自己的名字,離,離別的離。母親給他起這個名字時,是不是已經預見到了今日的離別?

“明天月圓,”阿芷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灰,“我送你們到鏡湖附近。之後的路,得靠你自己了。”她頓了頓,又說,“九頭蛟的弱點是心,但心藏在咽喉深處,外面有鱗甲保護,尋常刀劍刺不穿。你需要一把足夠鋒利的劍,或者,足夠強的力量。”

她看向楚離腰間的無痕劍:“這把劍很好,但還不夠。”

“那什麼才夠?”

阿芷搖頭:“我不知道。但三百年前,初代閣主留下這張圖時,說過一句話:‘逆鱗飲血,方能斬蛟。’也許,劍需要飲血,飲足夠的血,才能開鋒。”

飲血。楚離想起無痕劍的特性——殺人無痕,只斷生機。這把劍,飲過的血還少嗎?

“我會試試。”他說。

阿芷點點頭,轉身下樓。走到樓梯口,她忽然回頭,月光照在她側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楚離。”

“嗯?”

“如果你成功了,從太虛幻境出來,記得回來告訴我一聲。”她笑了笑,“至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命盤殘缺者,能活着走出來。”

楚離看着她,右眼一片黑暗,左眼模糊,但她的笑容很清晰,像刻在記憶裏。

“好。”

阿芷下樓了。楚離繼續坐在屋頂,看星星。星空浩瀚,每一顆星都是一個命盤,明亮的,黯淡的,完整的,殘缺的。他右眼深處那點冰藍星光,與漫天星辰遙相呼應,像是在對話,又像是在哭泣。

他想起鈴兒。那個被他救下、又被他趕走的少女。她現在在哪?是否找到了安穩的地方?是否還會在夜裏做噩夢,夢見血月,夢見追殺?

他想起月漓。那個獨居幽谷、用琴聲悼念亡人的女子。她的仇恨,她的等待,她指尖撫過琴弦時的寂寥。

他想起老乞丐。燃燒命元時,佝僂的背影,和最後那句“好好活”。

好好活。

他閉上左眼,右眼的星光在黑暗中無聲閃爍。

好好活。

十五,月圓。

鏡湖不是湖,是澤心一片極開闊的水域。水面平滑如鏡,倒映着天上圓月,月影清晰,纖毫畢現,美得不真實。但水面下,暗流洶涌,潛伏着不知多少凶獸。

阿芷劃着小船,送楚離和徐鐵匠到鏡湖邊緣。老頭留在蜃樓島,說死也不來這鬼地方。

“我只能送到這裏,”阿芷停船,指着前方,“再往前,就是九頭蛟的地盤。它每月十五月圓時,會浮出水面吞食月華,那是它最強大,也最脆弱的時候——吞食月華時,九個頭會同時仰起,露出咽喉。但只有一息時間。一息之後,它就會沉入水底,直到下個月圓。”

楚離點頭,解下無痕劍,握在手中。徐鐵匠握緊鐵錘,低聲道:“我拖住其他八個頭,你找機會刺中間那個。”

“小心。”阿芷說,聲音很輕。

楚離看她一眼,右眼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擔憂。他點點頭,縱身躍下小船,腳尖在水面一點,人已如離弦之箭射向湖心!徐鐵匠緊隨其後,鐵錘揮舞,氣勢驚人。

兩人剛踏入湖心範圍,水面驟然炸開!九個巨大的頭顱破水而出,每個都有房屋大小,覆蓋着青黑色的鱗片,眼如燈籠,口如血盆,嘶吼聲震耳欲聾!腥風撲面,吹得人站立不穩!

九頭蛟!真正的上古凶獸!

九個頭顱同時仰起,張開巨口,吞吸月華!月華如實質的銀絲,從圓月中垂落,被九張巨口吞噬。蛟身隱在水下,不知多長,但掀起的波浪已有數丈高!

就是現在!

徐鐵匠暴喝一聲,鐵錘脫手飛出,化作一道烏光,砸向最左側的頭顱!那頭顱正吞食月華,來不及躲閃,被鐵錘砸中眼眶,鮮血迸濺,慘嚎一聲,瘋狂擺動!其他八個頭顱被驚動,齊齊轉向徐鐵匠,口中噴出腥臭的毒液、冰錐、火焰!

徐鐵匠身形如電,在八道攻擊中穿梭,鐵錘揮舞,砸碎冰錐,蕩開毒液,但火焰擦身而過,衣袍瞬間焦黑!他悶哼一聲,卻不停步,繼續挑釁,將八個頭顱的注意力牢牢吸引!

楚離趁亂,身形如鬼魅,踏着波浪,沖向最中間的頭顱!那頭顱最大,鱗片最厚,雙眼緊閉,全力吞食月華,咽喉處一鼓一鼓,能看見皮下有一顆碩大的、跳動的心髒!

無痕劍出鞘!劍身無光,但劍尖凝聚着一點冰藍星光——那是楚離將全部星辰之力灌注其中的結果!他躍起,人在半空,劍鋒向下,對準那顆跳動的心髒,狠狠刺下!

但就在劍尖即將觸到鱗片的瞬間,中間那顆頭顱,忽然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金色的、冰冷的、毫無情感的眼眸,像兩輪縮小的月亮。眼眸中倒映着楚離的身影,也倒映着他劍尖的星光。

蛟口忽然閉合,月華中斷!它放棄了吞食,頭顱猛地一甩,撞向楚離!速度之快,遠超想象!

楚離瞳孔驟縮,但劍已刺出,無法收回!他咬牙,將全身力量灌注雙臂,無痕劍去勢更疾,狠狠刺在咽喉鱗片上!

鏘——!!!

金鐵交鳴的巨響!劍尖刺入鱗片半寸,再也無法深入!而蛟頭已撞到面前,腥風撲面,楚離能看見咽喉深處那顆跳動的心髒,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要死!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但身體比思維更快!楚離左手並指如劍,狠狠刺入自己右眼!劇痛炸開,但伴隨着劇痛,右眼深處那點冰藍星光,轟然爆發!

不是流出,是炸開!像一顆星辰在眼中碎裂!星光如瀑,席卷全身,最後匯聚於無痕劍尖!劍身嗡鳴,冰藍光芒大盛,照亮了整個鏡湖!

“逆鱗飲血——”楚離嘶吼,聲音混着血沫,“方能斬蛟!!!”

劍鋒,刺入!

不是刺穿鱗片,是鱗片主動融化,像冰雪遇見烈陽!劍鋒毫無阻礙地沒入咽喉,精準刺中那顆跳動的心髒!

噗嗤——

悶響。心髒炸裂。鮮血如噴泉,從咽喉傷口狂涌而出,染紅了楚離全身,染紅了無痕劍,也染紅了鏡湖的水。

中間那顆頭顱,僵住了。金色的眼眸中,光芒迅速黯淡,最後變成死灰。其他八個頭顱同時慘嚎,瘋狂扭動,但動作越來越慢,最後無力垂下,沉入水中。龐大的蛟身浮出水面,又緩緩沉下,鮮血將鏡湖染成一片猩紅。

楚離落在蛟屍上,半跪,喘息。右眼劇痛到麻木,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流出,不是血,是淡藍色的、粘稠的、像融化的星光一樣的東西。左眼視線徹底模糊,只剩一片朦朧的光影。

他贏了。但也付出了代價。

右眼,徹底毀了。不是失明,是眼球正在融化,化作星砂,一點點流逝。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右眼深處剝離,消散在空氣中。那是星核碎片的一部分,也是他“視力”的最後根基。

徐鐵匠踏水而來,落在蛟屍上,看着楚離血流不止的右眼,臉色發白:“你的眼睛……”

“沒事,”楚離撐着劍站起,聲音嘶啞,“還看得見。”

左眼還剩下一點模糊的視力。夠了。

他抬頭,看向天空。圓月當空,皎潔如銀。而在月影倒映的鏡湖中央,水面泛起漣漪,漣漪中心,緩緩浮現出一扇門。

一扇青銅門,古老,斑駁,門上刻着星辰圖案,與母親青磚上的星圖一模一樣。門虛掩着,縫隙裏透出柔和的白光,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太虛幻境,終於開啓了。

楚離握緊無痕劍,劍身沾滿蛟血,血正慢慢滲入劍脊,那道暗紅色的紋路變得鮮豔,像活了過來。他深吸一口氣,踏着蛟屍,走向那扇門。

“楚離!”徐鐵匠喊他。

楚離回頭,左眼模糊,但能看見徐鐵匠擔憂的臉,和遠處小船上阿芷單薄的身影。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推開青銅門。

門後,是無盡的白光。

他走了進去。

門緩緩關閉,消失在漣漪中。鏡湖恢復平靜,月光依舊,蛟屍緩緩沉沒,鮮血慢慢稀釋。一切像沒發生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和楚離站過的地方,那幾滴未幹的、淡藍色的星砂。

徐鐵匠站在蛟屍上,久久沉默。阿芷劃船過來,輕聲問:“他……能回來嗎?”

“不知道,”徐鐵匠搖頭,“但他說過,會活着。”

阿芷望着青銅門消失的地方,月光灑在她臉上,蒼白而寧靜。

“我等他。”

她輕聲說,像在說給自己聽。

風起,吹皺一湖月光。遠處,蜃樓的倒影在晃動,像一場未醒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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