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部落第一夜

東邊的空帳篷很小,氈毯陳舊,但厚實。中央挖了淺坑,填了牛糞餅,燃着微弱的火,勉強驅散滲入的寒意。衆人擠在一起,疲憊不堪,但沒人睡着。帳篷外,風雪的嗚咽聲中,夾雜着蠻族部落夜晚的聲響——孩童斷續的啼哭,女人低低的哼唱,守夜戰士沉重的腳步聲,還有遠處,不知是狼是狗的、悠長而孤寂的嚎叫。

陌生的土地,陌生的語言,陌生的氣息。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蘇挽月坐在火邊,用隨身的小刀,將最後一點幹硬的肉脯切成薄片,分給衆人。肉脯很少,每人只有指甲蓋大小,但沒人抱怨,只是默默接過,含在嘴裏,用唾液慢慢浸軟,一點一點,像品嚐最後的盛宴。

虎子躺在一堆舊毛皮裏,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了許多。傷口在蘇挽月的草藥和銀針調理下,已不再惡化。他閉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轉動,顯然並未入睡。徐鐵匠坐在他旁邊,用一塊磨刀石,緩緩打磨那把缺了口的鐵錘,動作很慢,很專注,像在進行某種儀式。老王和陳先生靠在一起,閉目養神,但身體緊繃。小荷依偎在老婦懷裏,小聲抽泣,被老婦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輕輕拍着背。柳娘子抱着林寒,少年依舊低着頭,懷裏的玉佩緊貼胸口,像握着僅存的溫暖。阿芷坐在最靠近帳篷口的位置,手裏無意識地摩挲着碎裂的定星盤,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動的火焰。

楚離坐在離火最遠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氈牆。逆鱗劍橫在膝上,劍鞘冰藍紋路在火光映照下,流轉着幽暗的光,與帳篷內的暖意格格不入。他右眼的眼罩遮住了空洞,左眼半睜,視線模糊,但“感知”清晰籠罩着帳篷內外三十丈。他能“感覺”到帳篷外有兩個蠻族戰士在守夜,呼吸平穩,但心跳很快,帶着警惕。更遠處,部落中央那座石基氈房裏,薩滿和阿如娜的氣息依然平穩,但那股“灼熱”的波動,比白天更明顯了些,像即將噴發的火山,在深層不安地涌動。

“楚離。”蘇挽月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很輕。

楚離“看”向她。

“那個薩滿……說了什麼?”蘇挽月問,聲音有些遲疑,“你需要什麼?我們能做什麼?”

楚離沉默片刻,將薩滿的話,簡單復述了一遍。省略了阿如娜的部分,只說了烈陽草、地心火,和熔心需要付出的代價——關於“記憶”的部分。

帳篷裏一片死寂。只有火焰噼啪,和外面風雪的嗚咽。

“燒掉……記憶?”徐鐵匠停下磨錘的動作,聲音發澀,“那……你還是你嗎?”

楚離沒回答。他不知道。

“總比變成劍的傀儡強,”阿芷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記憶沒了,人還在。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蘇挽月咬着嘴唇,眼中水光浮動:“可是……那些記憶,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娘,你爹,你師父,是你……之所以是‘楚離’的原因。燒掉了,你……”

她說不下去,只是看着他,眼中是深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悲傷。

楚離“看”着她。在她的情緒場裏,悲傷像潮水,洶涌,沉重,但潮水深處,有一點不肯熄滅的、執拗的“光”——是“希望”,是“想留住什麼”的渴望。那點光,很暖,像她掌心曾經傳遞過來的溫度。

“我必須去。”楚離說,聲音很平,但清晰,“沒有選擇。”

蘇挽月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她伸出手,輕輕握住楚離放在膝上的手。很冷,像握着一塊冰。但她握得很緊,像要用手心的溫度,去暖化這塊冰。

楚離“感覺”到了。不是觸覺,是“感知”裏,從她掌心傳遞過來的、那點微弱但清晰的“暖意”。那暖意順着他的手,緩慢上溯,像一根細小的、燃燒的線,試圖探入他冰封的心湖。

線很細,暖意很弱,幾乎察覺不到。但在他那片死寂的、冰封的“感知”裏,這點微弱的暖,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清晰,突兀,帶着一種近乎“疼痛”的存在感。

他沒有抽回手。

許久,蘇挽月才鬆開手,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我去看看虎子的傷。”

她走到虎子身邊,檢查傷口,換藥。動作很輕,很穩,但側臉在火光映照下,有未幹的淚痕。

徐鐵匠重重嘆了口氣,繼續磨錘。老王和陳先生對視一眼,沉默。小荷的抽泣聲漸漸停了,在老婦懷裏沉沉睡去。柳娘子抱着林寒,眼神依舊空洞。阿芷收回目光,繼續摩挲着定星盤的碎片。

帳篷裏重歸寂靜,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和衆人壓抑的呼吸。

夜,還很長。

二、聖山之下

天未亮,楚離已站在部落邊緣,望着東方。

風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後面鐵鏽般的、暗紅色的天光。天光下,遠方的地平線上,矗立着一座山。

那不是普通的山。山體是暗紅色的,像凝固的、幹涸的血。山頂籠罩在濃密的、翻滾的灰白色煙霧中,煙霧深處,隱約有暗紅色的光在明滅,像巨獸沉睡的呼吸。山體上沒有雪,裸露的岩石嶙峋猙獰,像被巨斧劈砍過,又像被火焰反復灼燒、冷卻後形成的、扭曲的疤痕。一股無形的、灼熱而壓抑的“場”,即使隔着數十裏,也清晰可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人的心髒,緩慢收緊。

赤炎峰。北漠的聖山,也是絕地。

楚離“看”着那座山。右眼的星核碎片,在“場”的壓迫下,微微震顫,傳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興奮”的波動。仿佛冰冷的碎片,遇見了極致的“熱”,產生了本能的、想要靠近、想要吞噬、想要“完整”的渴望。

“那就是赤炎峰。”

薩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老人拄着骨杖,披着厚重的皮袍,走到楚離身邊。他望着聖山,渾濁的眼睛裏,倒映着山頂翻滾的煙霧,和煙霧深處那點暗紅的光。

“三百年前,這座山噴發過一次。岩漿吞沒了三個部落,死了上萬人。但噴發後,山腰長出了烈陽草,山頂涌出了地心火。部落的祖先說,這是山神的恩賜,也是懲罰。賜予能承受‘熱’的人以生機,懲罰褻瀆聖山的人以死亡。”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楚離:“你是‘冷’的。你的碎片,你的劍,你的心,都是‘冷’的。聖山的‘熱’,會排斥你,灼燒你。你每靠近一步,都會像走在燒紅的鐵板上。而且,山上有‘火靈’——是地心火和烈陽草的氣息,在漫長歲月中孕育出的精怪。它們沒有形體,只有純粹的‘熱’和‘怒’。任何靠近的活物,都會被它們燒成灰燼。”

楚離“聽”着。他“感覺”到,薩滿的話語裏,沒有恐嚇,只有陳述。這個老人,在告訴他最真實、最殘酷的“可能”。

“怎麼上去?”楚離問。

薩滿用骨杖,指了指山體一側:“那裏,有一條‘古道’。是三百年前,部落的勇士們開辟的,用來采摘烈陽草。但很久沒人走過了,被落石和岩漿覆蓋,很險。而且,古道只在日出到正午,山霧最淡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一段。錯過了,就會被濃霧吞沒,永遠困在山裏。”

楚離“看”向他指的方向。山體側面,確實有一道極其模糊、幾乎被暗紅色岩石掩埋的、蜿蜒向上的“痕跡”。那不是路,更像一道巨大的、幹涸的岩漿流沖刷出的溝壑,溝壑邊緣,散落着焦黑的、風化的獸骨和破碎的工具。

“烈陽草長在古道中段的‘火鱗崖’上,地心火在峰頂的‘熔心湖’。”薩滿繼續說,“你需要先采到草,用草的氣息護體,才能靠近湖。否則,地心火的溫度,能瞬間把你氣化。”

楚離點頭。他“知道”了。

薩滿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皮袋,遞給楚離:“裏面是‘冰魄粉’,用雪葬城的冰魄研磨而成,能暫時抵御‘熱’。但只能用三次,每次最多一刻鍾。用完了,你就只能靠自己。”

楚離接過皮袋。入手冰涼,袋子裏是細碎的、冰藍色的粉末,散發着與逆鱗劍鞘同源的、冰冷的“氣”。

“還有這個。”薩滿又遞過來一根獸骨,骨頭被打磨得很光滑,頂端用細繩系着一片暗紅色的、像鱗片一樣的東西,“這是‘火蜥蜴’的逆鱗,能感應‘熱’的強弱。靠近烈陽草或地心火時,鱗片會發燙。燙得越厲害,說明離得越近,但也越危險。”

楚離接過,將骨片系在腰間。鱗片冰涼,但內裏有一點微弱的、恒定的“溫”。

“最後,”薩滿看着楚離,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擔憂”,“記住,上聖山,靠的不是力氣,也不是修爲,是‘心’。你的心如果是死的,就算有冰魄粉,也走不到山頂。你的心如果還有一點‘活氣’,或許……能看見山頂的湖。”

心。又是“心”。

楚離“看”着手中冰涼的皮袋和骨片,右眼的空洞裏,星砂無聲滑落。

他還剩多少“心”?那點被冰封的、微弱的火,算“心”嗎?

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去。

“謝謝。”他說,對薩滿微微頷首。

薩滿搖搖頭,沒說話,只是拄着骨杖,轉身,蹣跚地走回部落。背影在暗紅色的天光下,佝僂,蒼老,像一株即將枯死的、扎根在荒原深處的老樹。

楚離收回目光,看向東方。天光漸亮,暗紅色的山體輪廓更加清晰。山頂的煙霧翻涌得更劇烈了,暗紅的光芒明滅不定,像巨獸即將蘇醒。

他握緊逆鱗劍,將皮袋和骨片收好,邁步,走向聖山。

腳步踏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身後,部落的帳篷漸漸遠去,篝火熄滅,人聲沉寂。前方,是灼熱的、沉默的、充滿未知凶險的聖山。

他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

三、火鱗崖

靠近赤炎峰十裏,溫度開始明顯上升。

不是外界的溫度——北漠的寒風依舊凜冽,卷着細雪,打在臉上生疼。是“場”的溫度。那股無形的、灼熱而壓抑的“力場”,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燒紅的鐵網,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楚離能“感覺”到,皮膚下的血液流動在加快,心髒跳動得更沉,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空氣都帶着一股淡淡的、硫磺般的灼燒感。

右眼的星核碎片,震顫得更加劇烈。那種“興奮”的波動,幾乎要沖破眼罩的束縛,化作實質的冰藍光芒迸射出來。碎片在“渴”,渴望着前方的“熱”,渴望着與之碰撞、吞噬、融合。而逆鱗劍鞘,則在“抵抗”。鞘身的冰藍紋路自主亮起,散發出冰冷的“場”,與周圍的“熱”對抗,在楚離周身形成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冰藍光膜。光膜與熱場接觸,發出細微的、滋滋的聲響,像燒紅的鐵塊浸入冰水。

楚離的腳步沒有停。他沿着薩滿指出的“古道”痕跡,向上攀爬。所謂古道,早已被歲月和山火摧毀得面目全非。腳下是鬆散的、暗紅色的火山灰和碎石,踩上去就打滑。兩側是陡峭的、被高溫灼燒得琉璃化的岩壁,光滑如鏡,無處借力。只有一道被岩漿反復沖刷形成的、深淺不一的溝壑,勉強可容一人通過。

越往上,溫度越高。空氣中的硫磺味濃得刺鼻,吸入一口,喉嚨就像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楚離的感知裏,周圍開始出現一些“活”的東西——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而是一團團飄浮的、暗紅色的、沒有固定形態的“火團”。它們大小不一,小的如拳頭,大的如磨盤,在熱浪中緩緩飄浮,像有生命的、燃燒的水母。它們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是純粹地“存在”着,散發着灼熱的、混亂的“氣息”。

是“火靈”。

楚離“看”着它們,腳步放慢。腰間的火蜥蜴逆鱗,開始微微發燙。他避開那些火團,貼着岩壁,緩緩前行。但火團似乎對他身上的“冰冷”氣息很敏感,他靠近時,火團會本能地“避開”,讓出一條路,但“避開”的動作,會擾動周圍的熱浪,形成一股股灼熱的亂流,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皮膚刺痛。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古道轉入一道狹窄的、像被巨斧劈開的裂縫。裂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兩側岩壁高聳,遮住了天光,只有頂端縫隙漏下一點暗紅的光暈。裂縫內溫度更高,熱浪幾乎凝成實質,像粘稠的、滾燙的膠,裹住身體,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

楚離從皮袋中倒出一點冰魄粉,抹在額頭、心口和雙手。粉末觸及皮膚,瞬間化開,一股冰寒徹骨的氣息滲入體內,迅速蔓延,將那股灼熱的壓迫感暫時逼退。他深吸一口氣——依舊是滾燙的、帶着硫磺味的空氣,但肺部的灼燒感減輕了些。

他側身擠進裂縫。岩壁滾燙,隔着衣物,也能感覺到那驚人的熱度。裂縫很深,蜿蜒向上,像巨獸的腸道。走了約莫百步,前方豁然開朗。

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台。平台大約十丈見方,一側是陡峭的岩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翻滾着暗紅色熱浪的深淵。平台盡頭,崖壁之上,生長着一片奇異的植物。

那是一片“草”。但草葉不是綠色,是暗金色的,葉片狹長,邊緣有細密的鋸齒,葉脈是鮮豔的血紅色,在暗紅的天光下,像流動的熔岩。每一株草,都只有三片葉子,呈品字形展開,葉片中心,托着一朵拳頭大小、形狀像蓮花、但花瓣是半透明的、內裏流淌着金紅色液體的“花”。花心處,有一點極其明亮、像縮小太陽般的、刺目的光點。

烈陽草。

而且,是開花的烈陽草。

楚離“看”着那片草。在他的感知裏,每一株草,都是一團濃縮的、純粹的、狂暴的“熱”。那熱量龐大而精純,與周圍環境散亂的“熱”截然不同,像渾濁洪水中的清泉,暴烈,但有序。草葉無風自動,緩緩搖曳,每一次搖曳,都帶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扭曲空氣的熱浪漣漪。

腰間的火蜥蜴逆鱗,此刻燙得驚人,幾乎要灼穿衣物。楚離能“感覺”到,逆鱗的“燙”,不是警告,是“指引”——那一片草中,有一株,熱量格外龐大,也格外“凝練”。是那株草的花心光點,最亮,最刺目。

他需要那株。

但平台中央,盤踞着一團“東西”。

不是火靈。比火靈更巨大,更凝實,形態也更接近“生物”。那是一頭……“蜥蜴”?不,不完全像。它體長超過三丈,匍匐在地,覆蓋着暗紅色的、像燒融後又冷卻的金屬般的鱗甲。頭顱碩大,吻部突出,嘴裏是交錯林立的、像熔岩凝固成的利齒。眼睛是兩團燃燒的、金紅色的火焰,沒有瞳孔,只有純粹的、暴戾的“熱”和“怒”。它四肢粗短,爪子深深扣進岩石,尾巴粗長,尾尖燃燒着一簇不滅的金色火焰。

此刻,這頭“生物”正盤踞在那片烈陽草前方,巨大的頭顱抬起,金紅的火焰眼眸,死死盯着從裂縫中走出的楚離。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像岩漿翻滾般的嗚咽,帶着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殺意。

是“守護獸”。烈陽草的伴生凶物,火鱗蜥。

楚離停下腳步。逆鱗劍在背後微微震顫,劍鞘冰藍紋路光芒更盛,與周圍灼熱的“場”激烈對抗,發出更清晰的、滋滋的聲響。右眼的星核碎片,震顫達到了頂點,幾乎要破體而出。一種本能地、源於碎片本身的、對前方那團龐大“熱”源的“渴望”和“敵意”,混合成一種奇異的、近乎“戰意”的波動,在他冰冷的意識深處,激起一絲細微的漣漪。

火鱗蜥動了。

它不是撲,是“撞”。龐大的身軀看似笨重,但一動起來,快如閃電!四爪抓地,岩石崩裂,整個平台都在震顫!它像一道暗紅色的隕石,攜着滔天的熱浪和硫磺的惡臭,直撞向楚離!巨口張開,熔岩般的唾液滴落,在地面灼出一個個坑洞!

楚離沒退。

他踏前一步,逆鱗劍出鞘。

不是完全出鞘,只出三寸。劍身雪白,但劍鋒處,凝結出一層薄薄的、晶瑩的冰霜。冰霜與周圍灼熱的空氣接觸,瞬間汽化,發出刺耳的嘶鳴,蒸騰起大團白霧。白霧中,楚離的身影變得模糊。

火鱗蜥撞入白霧。

沒有巨響,沒有碰撞。白霧劇烈翻滾,向內收縮,又驟然膨脹!霧氣中,傳來火鱗蜥痛苦而暴怒的嘶吼!那嘶吼不是聲音,是直接作用於靈魂的、灼熱的“沖擊波”,震得楚離意識一陣搖晃,右眼的星核碎片傳來刺痛!

但他握劍的手,穩如磐石。

白霧散開。

火鱗蜥停在楚離身前五尺,巨大的頭顱低垂,金紅的火焰眼眸,死死盯着楚離手中那出鞘三寸的劍。它的額頭正中,多了一道“傷口”。不是撕裂傷,不是燒傷,是一道“冰封”的痕跡。劍鋒凝結的冰霜,在觸及它鱗甲的瞬間,沒有刺穿,而是“凍結”了那一小片區域。暗紅的鱗甲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晶瑩的冰,冰下,鱗甲出現細密的裂紋,裂紋深處,是流動的、被強行“凝固”的熔岩。

火鱗蜥的“熱”,被“冷”強行中斷、凍結了。

它發出一聲更憤怒、也更驚懼的嘶吼,巨大的身軀向後退了半步,金紅的火焰眼眸中,第一次露出“警惕”。它“感覺”到了威脅——不是力量上的壓制,是“本質”上的克制。眼前這個冰冷的、渺小的生物,手中的劍,散發出的“冷”,能“凍結”它的“熱”,能傷害到它的“本源”。

楚離“看”着它。右眼的空洞裏,冰藍光芒微微閃爍。他“知道”,剛才那一劍,消耗了劍鞘不少力量。冰封的威力,源於劍鞘與星核碎片的共鳴,而這種共鳴,每用一次,都會加速碎片與劍鞘對他“自我”的侵蝕。他不能久戰。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對着火鱗蜥,虛虛一握。

劍鞘上,冰藍紋路光芒暴漲!一股更冰冷、更凝練的“寒意”,以他掌心爲中心爆發,瞬間籠罩火鱗蜥!寒意所過之處,空氣凍結,熱浪退散,連平台上散亂的、飄浮的火靈,都驚恐地遠遠避開!

火鱗蜥發出淒厲的慘叫!它龐大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晶瑩的冰霜!冰霜從額頭傷口處蔓延,迅速覆蓋頭顱、脖頸、軀幹、四肢!它瘋狂掙扎,利爪刨地,岩石崩裂,熔岩般的血液從冰封的傷口滲出,但瞬間又被凍結!它的動作越來越慢,掙扎越來越弱,最後,徹底僵住,化作一尊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冰雕,保持着掙扎嘶吼的姿態,凝固在平台中央。

楚離收手,劍鞘光芒斂去。他臉色更蒼白了些,右眼的空洞裏,星核碎片傳來一陣虛弱的、近乎“疲憊”的脈動。冰封這頭守護獸,消耗比他預想的更大。

但他沒有停留。他繞開冰雕,走向那片烈陽草。

腰間的火蜥蜴逆鱗,燙得幾乎要燃燒起來。他走到那株熱量最龐大的烈陽草前,蹲下身。草葉無風自動,似乎感應到他的靠近,葉片邊緣的鋸齒微微豎起,像在警告。花心那點刺目的光,驟然明亮,散發出更灼熱的光和熱。

楚離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指尖凝聚一點冰藍的星芒——是星核碎片的力量,混合劍鞘的寒意,形成的、極致的“冷”。他用指尖,輕輕觸碰那朵花的花莖。

嗤——

細微的、像燒紅的鐵浸入水中的聲響。花莖觸及指尖的瞬間,金紅色的液體劇烈沸騰,花心的光點瘋狂閃爍,一股狂暴的、幾乎要將人靈魂都燒穿的“熱”,順着指尖,瘋狂涌入楚離體內!

楚離右眼的空洞,瞬間被冰藍光芒填滿!星核碎片自主爆發,與那股涌入的“熱”激烈對抗!冰冷與灼熱,在他體內瘋狂沖撞、撕扯、吞噬!經脈像被無數燒紅的鋼針穿刺,又像被極寒的冰棱切割!那種痛苦,超越了他正在消失的“痛覺”所能描述的極限,是直接作用於“存在”本身的、最本質的“沖突”!

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淡藍色的、混合着冰晶的血絲。但他指尖穩如磐石,沒有鬆開。冰藍的星芒順着花莖蔓延,迅速包裹整朵花,然後……“凍結”。

花莖、花瓣、花心那點刺目的光,在冰藍星芒的包裹下,迅速失去色彩,失去熱量,最後,變成一株晶瑩剔透的、像冰雕般的“草”。只有花心那點光,被凍結在冰晶最深處,依舊保持着微弱的、金紅色的光芒,像冰封的火焰。

楚離小心翼翼地將整株草,連同根部包裹的、一小塊暗紅色的、灼熱的土壤,一起挖出。草離土的瞬間,周圍其他烈陽草,葉片同時黯淡,花心光芒熄滅,像失去了核心,迅速枯萎、焦黑,最後化作飛灰,消散在熱浪中。

只有他手中這株,被冰封的草,依舊保持着完整的形態,和花心深處那點不滅的光。

楚離將草用一塊柔軟的、鞣制過的獸皮包好,塞入懷中。獸皮貼身,傳來一陣陣冰寒與灼熱交替的、奇異的觸感(雖然感覺不到,但“知道”是奇異的)。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尊火鱗蜥的冰雕。冰雕表面,已經開始出現細密的裂紋,裂紋深處,暗紅的光芒在掙扎,試圖沖破冰封。這冰封,困不住它太久。

楚離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走向來時的裂縫。

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前往峰頂。

時間,不多了。

四、熔心湖

離開火鱗崖,古道更加難行。

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中的硫磺味濃得化不開,吸入口鼻,像吸入滾燙的刀子。兩側岩壁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熔融的狀態,表面流淌着暗紅色的、粘稠的、像糖漿般的物質,那是高溫下軟化的岩石。腳下,古道本身也在散發着驚人的熱量,靴底踩上去,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縷縷青煙。

楚離已將剩餘的冰魄粉全部用掉,在體表形成一層薄薄的冰藍光膜,勉強抵御着外界恐怖的“熱”。但光膜在高溫下迅速消耗,變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淡。他能“感覺”到,皮膚開始傳來灼痛——不是痛覺,是“存在”被高溫侵蝕的警告。再這樣下去,不等走到峰頂,他就會被活活烤幹,化作焦炭。

腰間的火蜥蜴逆鱗,已經燙到無法觸碰,隔着衣物,也能感覺到那驚人的熱度,像一塊燒紅的炭,緊貼皮肉。鱗片中心,那點微弱的、恒定的“溫”,此刻變得無比明亮,像一顆縮小的心髒,在劇烈搏動,指引着山頂的方向。

楚離加快腳步。汗水(如果還有的話)早已蒸發,嘴唇幹裂出血,又被高溫瞬間烤幹,結成黑紅色的痂。呼吸灼痛,每一次吸氣,都像將燒紅的炭塊吸入肺中。視線更加模糊,左眼幾乎完全失明,只剩一點微弱的光感。右眼的空洞裏,星核碎片傳來一陣陣虛弱的、近乎“哀鳴”的震顫。碎片也在被高溫侵蝕,與劍鞘的共鳴變得不穩定,冰藍光芒時明時暗。

但他沒有停。

一步,又一步。踏過灼熱的碎石,攀過滾燙的岩脊,擠過狹窄的、像熔爐般的裂縫。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高溫、痛苦,和前方那越來越清晰的、灼熱到極致的“呼喚”。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也許是一個時辰,前方忽然開闊。

他走出了古道,踏上了一片平台。

平台不大,只有數丈方圓,完全由一種漆黑的、光滑如鏡的岩石構成。岩石表面,流淌着暗金色的、像熔融金屬般的紋路,散發着令人窒息的熱量。平台中央,是一個“湖”。

不是水湖,是“火湖”。

直徑約三丈,湖面不是水,是粘稠的、金紅色的、像熔融黃金般的“液體”。液體緩緩翻滾,表面不斷鼓起巨大的氣泡,氣泡炸開,噴出熾白的火焰和濃密的、帶着刺鼻硫磺味的黑煙。湖心,有一個漩渦,漩渦中心,是純粹的、熾白的、亮到無法直視的“光”。那光散發出的熱量,讓周圍的空氣都扭曲、沸騰,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熱浪漣漪。

地心火。赤炎峰的心髒,也是北漠“熱”的源頭。

楚離站在平台邊緣,離火湖尚有十步。但即使隔了這麼遠,那恐怖的熱量,也像無數燒紅的鐵針,瘋狂刺向他體表那層薄薄的冰藍光膜。光膜劇烈波動,發出瀕臨破碎的、刺耳的滋滋聲,表面迅速變薄,變淡,邊緣開始融化、蒸發。

他“感覺”到,自己快要被點燃了。不是肉體,是“存在”本身,在這極致的熱面前,像一張脆弱的紙,隨時會燃燒起來。

必須盡快。

他低頭,看向懷中被獸皮包裹的烈陽草。獸皮表面,已經焦黑、碳化,露出裏面那株被冰封的草。冰封的外層,在高溫下迅速融化,露出草葉原本暗金的色澤,和花心那點刺目的光。草葉微微顫抖,似乎在歡呼,在渴望,在“呼喚”前方的火湖。

楚離撕開焦黑的獸皮,將那株草握在手中。草葉觸及掌心的瞬間,一股灼熱的、但不再狂暴的、反而帶着某種“親和”的暖流,順着掌心涌入體內。那股暖流所過之處,被高溫灼燒的經脈得到一絲緩解,冰藍光膜也暫時穩定下來。

烈陽草的氣息,在保護他,也在引導他。

他握緊草,抬腳,走向火湖。

一步,兩步,三步……每靠近一步,熱量就成倍暴漲!冰藍光膜劇烈顫抖,邊緣徹底蒸發,只剩中心薄薄一層,緊貼皮膚。皮膚傳來撕裂般的灼痛,像被無數燒紅的刀片同時切割。呼吸徹底停止——不是不想呼吸,是空氣太熱,吸入就是自殺。他只能屏息,依靠體內殘存的、被劍鞘和星核碎片強行維持的、微弱的氣息循環,勉強支撐。

走到離火湖僅三步時,他停下了。

不是不想走,是“走不動”了。前方的熱量,已經凝成實質的、金紅色的“火牆”,像一堵無形的、燃燒的壁壘,將他死死擋在外面。手中的烈陽草,此刻光芒大盛,花心那點光,像一顆小太陽,瘋狂閃爍,試圖與火牆共鳴,爲他打開一條路。但不夠。草的熱量,與地心火的浩瀚相比,像一滴水面對整片海洋。

還差一點。

楚離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左手中,那枚粗糙的、發黑的草編螞蚱,不知何時,已被高溫烤得焦黑、扭曲,幾乎要燃燒起來。但在螞蚱中心,那點被蘇挽月賦予的、微弱的、屬於“人”的“暖意”,卻奇跡般地還在,像風中的殘燭,明滅不定,但尚未熄滅。

他想起了蘇挽月的話:“楚離,你要記住,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楚離。”

想起了邱明淵的話:“別讓那點‘光’滅了。”

想起了母親刻在青磚上的星圖,和那句“星星在哭”。

那點光,還在嗎?

在的。雖然微弱,但還在。

在冰封的心湖最深處,在無數痛苦記憶的鎮壓下,在劍鞘和碎片的侵蝕中,那點屬於“楚離”的、微弱的、但執拗的“光”,還在燃燒。

他握緊草編螞蚱,將那點微弱的“暖意”,與掌心烈陽草的“熱”,與右眼星核碎片的“冷”,與逆鱗劍鞘的“鎮”,全部“凝聚”在一起。

然後,他抬頭,看向前方那堵燃燒的、金紅色的火牆。

右眼的空洞裏,冰藍光芒最後一次爆發!不是碎片的力量,是那點“光”的力量,是“楚離”這個人,最後一點不肯屈服的、執拗的“存在”的力量!

他踏出最後一步。

轟——!!!

火牆“裂開”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裂開,是“存在”層面的“退讓”。那極致的熱,在觸及他掌心那點凝聚了冰冷、灼熱、鎮壓、人性、執念的、復雜而矛盾的“存在”時,像遇見了“同類”,又像遇見了“天敵”,本能地“讓”出了一條縫隙。

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燃燒的、金紅色的“路”。

楚離踏入“路”中。

瞬間,世界變成了純粹的金紅。視野裏,只有翻滾的、粘稠的、金紅色的“火”,和火中心,那顆熾白的、無法直視的“光點”。熱量從四面八方涌來,瘋狂灼燒他的身體,他的經脈,他的意識。冰藍光膜徹底破碎,烈陽草的光芒也開始黯淡,手中的草編螞蚱,瞬間燃燒,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火中。

只有右眼深處那點“光”,還在燃燒。

很弱,很小,像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會傾覆。但它還在,固執地,倔強地,燃燒着。

他繼續往前走。一步,又一步。走向火湖中心,走向那顆熾白的、地心火的源頭。

終於,他站在了“光點”前。

那不是“點”,是一個“泉眼”。直徑不過三尺,泉眼中,不是粘稠的金紅液體,是純粹的、熾白的、像液態陽光般的“火”。火在緩緩旋轉,形成一個微小的、但蘊含着恐怖能量的漩渦。漩渦中心,散發着一種古老、浩瀚、純粹到極致的“熱”和“生”的氣息。

地心火的核心。

楚離低頭,看向手中的烈陽草。草葉已經枯萎,花心的光點也變得黯淡,只有最中心一點微弱的、金紅色的“火種”,還在跳動。他將草,輕輕放入泉眼。

草觸及熾白火焰的瞬間,沒有燃燒,沒有汽化,而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瞬間“融化”,與地心火融爲一體。那點金紅色的“火種”,在熾白的火焰中,像一顆種子,迅速生根、發芽、生長,綻放出一朵虛幻的、金紅色的、像蓮花般的“火焰之花”。

花成型的瞬間,一股精純、溫和、但龐大到難以想象的“熱流”,從花心涌出,順着楚離的手臂,瘋狂涌入他體內!

這一次,沒有沖突,沒有痛苦。那股“熱流”,與烈陽草同源,但更加精純,更加浩瀚。它涌入的瞬間,楚離體內那些被高溫灼傷的經脈,迅速修復、強化;右眼的星核碎片,傳來一陣舒適的、近乎“飽足”的脈動;背後的逆鱗劍鞘,冰藍紋路光芒流轉,與涌入的“熱”達成一種微妙的、動態的平衡。

而最重要的是,那股“熱流”的核心,帶着一絲“熔心”所需的、最關鍵的“引子”——地心火的本源之火。

楚離“感覺”到,懷裏薩滿給的那個、裝着“冰魄粉”的空皮袋,此刻微微發燙。不,不是皮袋發燙,是皮袋深處,薩滿偷偷塞進去的、另一樣東西——一滴被封在冰晶中的、暗紅色的、散發着微弱但執着“熱”的“血”。

阿如娜的心頭血。

時機到了。

楚離用最後的力量,捏碎冰晶。那滴暗紅色的血,落入掌心,與地心火的本源之火接觸。

嗤——

輕微的聲響。血與火交融,沒有蒸發,沒有燃燒,而是化作一縷暗紅色的、像有生命般的“煙”,順着楚離的掌心,鑽入他體內,直沖心髒!

下一秒,楚離的“心髒”,或者說,那點被冰封在意識最深處、屬於“楚離”的、微弱的“光”,被點燃了。

不是燃燒,是“熔解”。

像極寒的冰,遇見了極致的火,開始迅速融化、蒸發。冰封的心湖,開始解凍。那些被鎮壓的、痛苦的、沉重的記憶,那些構成“楚離”的、黑暗的基石,在“火”的灼燒下,開始崩潰、碎裂、化作一縷縷青煙,從意識深處飄散、消失。

母親的星圖,父親的血,老乞丐的背影,山中練劍的孤寂,鏡湖搏命的慘烈,臨淵城救人的決絕,雪葬城取鞘的冰冷,部落之夜的溫暖,赤炎峰攀爬的痛苦……一幕幕,一段段,像褪色的畫,在火焰中模糊、扭曲、最終……化作飛灰。

楚離“感覺”到自己正在“變輕”。痛苦在消失,仇恨在淡去,執念在瓦解。那些讓他夜不能寐、讓他咬牙切齒、讓他不惜一切也要完成的“目標”,此刻變得模糊,變得……不重要了。

但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正在“消失”。不是肉體的消失,是“存在”的消失。那個背負着血海深仇、在黑暗中獨行、在冰雪中跋涉的“楚離”,正在被火焰燒成灰燼。剩下的,會是什麼?一個沒有過去、沒有記憶、沒有“自我”的“空殼”?一個完美的、冰冷的、只屬於“劍”的“容器”?

他不知道。

他只能“看”着,那點微弱的、屬於“楚離”的“光”,在火焰中,越來越亮,但越來越“純粹”,越來越“接近”某種……原始的、本初的、沒有“雜質”的狀態。

像一塊璞玉,被烈火反復灼燒,燒掉雜質,露出底下最純粹的、溫潤的“玉芯”。

那“玉芯”,是什麼?

楚離不知道。但他“知道”,那“玉芯”深處,還殘留着一點東西。一點微弱的、但無比堅韌的、不肯被燒掉的“東西”。

是蘇挽月遞給他的、那碗熱水的溫度。

是阿芷說“我跟你去”時的眼神。

是徐鐵匠拍他肩膀時的粗糙觸感。

是老王喝粥時的滿足嘆息。

是陳先生念叨學生時的迂腐。

是小荷叫他“楚大俠”時的依賴。

是虎子擋在他身前的魯莽。

是老婦盯着逆鱗劍時的深邃。

是柳娘子抱着繡品時的哀慟。

是林寒握着碎玉佩時的空洞。

是草編螞蚱在掌心硌着的、粗糙的觸感。

是這些細碎的、微不足道的、屬於“人”與“人”之間,最樸素、最直接的“聯結”。

這些“聯結”,沒有被燒掉。

它們像最堅韌的絲線,在火焰中,將那點即將徹底“純粹化”的“玉芯”,輕輕“纏繞”,留下一點點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讓那“玉芯”,沒有變成完美的、冰冷的“玉”,而是變成了一塊……有“瑕疵”的、溫潤的、帶着“人”的氣息的“玉”。

火焰,漸漸熄滅。

楚離睜開眼(左眼)。

他站在熔心湖畔,腳下的平台依舊灼熱,但那股足以焚化靈魂的極致高溫,已經消失。地心火的泉眼恢復了平靜,熾白的火焰緩緩旋轉,不再狂暴。那朵金紅色的火焰蓮花,已經消散,只留下一縷淡淡的、溫暖的氣息,縈繞在泉眼周圍。

他低頭,看向自己。

身體沒有變化,依舊穿着那身染血的舊衣,右眼蒙着黑緞,背着逆鱗劍。但“感覺”變了。

痛,消失了。不是痛覺消失,是那些深入骨髓的、屬於記憶和執念的“痛苦”,消失了。心裏很“空”,很“輕”,像卸下了背負多年的、無形的巨石。但同時,也很“茫”。那些支撐他走到今天的“目標”和“意義”,變得模糊,遙遠,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看得見輪廓,但觸不到實質。

孫寂然是誰?爲什麼要殺他?不記得了。只“知道”這個名字很重要,帶着一種本能的、冰冷的“敵意”。

蘇挽月是誰?爲什麼要保護她?不記得了。只“知道”這個名字很“暖”,看到她時,心裏會有一點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波動”。

徐鐵匠,阿芷,老王,陳先生,小荷,虎子,老婦,柳娘子,林寒……這些名字,都還在記憶裏,但相關的“情感”和“經歷”,變得模糊,像別人的故事。

只有“現在”,很清晰。

清晰的寒冷,清晰的灼熱,清晰的疲憊,清晰的……“活着”的感覺。

他還“活着”。

雖然不知道爲了什麼而活,但還在呼吸,還在心跳,還能“感覺”到風吹在臉上的冷,雪落在掌心的涼,火焰餘溫撲面而來的暖。

這就夠了。

楚離轉身,離開熔心湖,走向來時的路。

腳步很穩,很輕。右眼的空洞裏,不再有星砂流淌。背後的逆鱗劍,安靜地插在鞘中,劍鞘冰藍紋路依舊,但光芒內斂,不再與外界對抗。腰間的火蜥蜴逆鱗,溫度已經降了下來,恢復成一片冰涼的骨片。

他“感覺”到,體內的星核碎片,被一股溫和但浩瀚的“熱”包裹着,陷入了一種深沉的、近乎“休眠”的狀態。反噬停止了,至少暫時停止了。劍鞘的“鎮”,也被那股“熱”中和、軟化,不再冰冷刺骨,反而與碎片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熔心,完成了。

代價是,燒掉了大部分“過去”。

但,那點被無數細微“聯結”纏繞的、有“瑕疵”的“玉芯”,還在。

他還是“楚離”。

一個沒有過去、沒有目標、但還“活着”、還能“感覺”到冷暖和疲憊的、全新的“楚離”。

他走出古道,重新站在赤炎峰下。天已大亮,鉛灰色的雲層散開,露出後面蒼白但刺目的太陽。陽光照在雪原上,反射出炫目的、冰冷的光。

遠處,部落的帳篷,像一片散落在雪地裏的、灰色的蘑菇。

他邁步,走向部落。

腳步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很輕,但很穩。

他不知道回去要做什麼,要說什麼,要面對什麼。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

他得回去。

回到那些,在他心裏留下“痕跡”的人身邊。

回到那個,還殘留着一點點“暖”的地方。

長路漫漫。

但這一次,他不再背負着沉重的過去。

他只是走着,走向未知的、但還“活着”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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