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直接說，想見我”，像一顆燒紅的炭，猝不及防地投進凌蜜的耳廓，燙得她整個靈魂都跟着一哆嗦。血液“轟”地一聲全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瞬急速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涼的麻。夜風明明還在吹，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臉頰和耳朵燙得像要燒起來，連帶着呼吸都滯住了。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摳着背包帶子，幾乎要將那廉價的尼龍面料摳穿。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低沉平靜、卻又字字千鈞的話，在耳邊無限循環、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他……他在說什麼？
直接說……想見他？
這是什麼意思？是諷刺她之前那些拐彎抹角的“偶遇”和“工作借口”？還是……一種更直白的、近乎許可的回應？
她不敢想，也無力去想。只能惶然地抬起眼，對上了安珈清的視線。
路燈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沉，像不見底的寒潭，此刻卻清晰地映着她呆若木雞、滿臉通紅的模樣。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過於外露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殘酷，可那平靜之下，卻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緩慢流淌，緊緊鎖着她，不容她有任何誤解或逃避。
他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的反應。沒有催促，也沒有收回那句話的意思。
凌蜜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她想說“我沒有”，想說“你誤會了”，可所有的辯解和僞裝，在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可笑至極。
是啊，她那些小心思，那些笨拙的靠近，他怎麼會看不出來？他只是不說破，或者……不屑於說破。直到此刻，用這樣一句近乎直白的話，將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僞裝，徹底撕開。
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慌亂，混雜着心底最深處那點被驟然點亮的、隱秘而狂熱的悸動，像兩股相反的激流在她體內瘋狂沖撞。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小腿在微微發抖。
“我……”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細若蚊蚋，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安警官……我……”
“太晚了。”安珈清打斷了她語無倫次的掙扎，聲音依舊平穩，目光掃過她蒼白又泛紅的臉，“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他沒有再追問，也沒有等待她給出一個像樣的回答。仿佛他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隨口一提，或者，他已經從她這驚慌失措的反應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說完，他對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告別，然後便轉過身，邁着那沉穩利落的步伐，走向了派出所那扇在夜色中依然亮着燈的大門。藏藍色的背影很快融入那片肅穆的光暈裏，消失在自動門後。
留下凌蜜一個人，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她臉上滾燙的熱度和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混亂。
他走了。
就這麼……走了？
扔下一顆足以炸毀她所有心理防線的炸彈，然後，轉身離開。
凌蜜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雙腿都有些發麻，才像終於解除了某種魔咒，機械地、踉蹌地邁開了步子。朝着地鐵站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腦子裏反反復復，全是他的臉，他的眼睛，他那句平靜卻擲地有聲的話。
“直接說，想見我。”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記憶裏。
接下來的幾天，凌蜜過得魂不守舍。工作照常進行，該開的會一個不落，該見的客戶也笑容滿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裏那根弦一直繃得緊緊的，稍一觸碰，就會嗡嗡作響，震得她心神不寧。
她不敢再點開那個藏藍色的微信頭像。那句“直接說，想見我”像一個無形的結界，橫亙在那裏。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是假裝沒聽懂，還是……真的“直接說”？
她沒那個勇氣。至少現在沒有。
那把黑傘依舊躺在公寓角落，像個燙手的山芋，提醒着她那次暴雨中的狼狽和他轉身離去的背影，也詭異地和那句“直接說”聯系在一起——下次還傘的時候，該說什麼？
就在這種甜蜜又煎熬的拉扯中，周三下午，經理一個內線電話，又把她拉回了現實。
“小凌，派出所那邊安警官剛來電話，說系統試運行發現一個小問題，監控數據回傳有延遲，希望我們技術盡快過去看一下，最好今天能解決，不影響他們晚上值班調度。”經理語氣有點急，“咱們工程師今天都在其他項目上，一時抽不開身。我記得你之前跟進調試，對系統也熟悉，要不你跑一趟？帶上電腦，先初步排查一下，如果搞不定我再想辦法調人。”
凌蜜握着話筒的手指微微一緊。又是他。又是派出所。還是今天，馬上。
心髒不爭氣地開始加速跳動。她定了定神，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專業：“好的經理，我馬上準備一下過去。”
“辛苦了啊！跟安警官好好溝通，務必今天解決！”經理再三叮囑。
掛斷電話，凌蜜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幾口氣。工作是工作。她對自己說。只是去排查一個技術問題，和之前調試沒什麼不同。不要多想。
她迅速收拾了筆記本電腦和必要的工具，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裝——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褲，幹練利落。臨出門前，鬼使神差地，她看了一眼角落那把黑傘。
猶豫了兩秒，她沒有拿。今天沒下雨，拿了反而顯得刻意。
再次踏進派出所，心境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復雜。大廳裏依舊忙碌，她跟前台值班民警說明了來意，民警指了指樓上：“安所在監控中心那邊，直接上去吧。”
監控中心在三樓，比副所長辦公室更靠裏。門虛掩着，裏面傳來設備運行的輕微嗡鳴聲和說話聲。凌蜜敲了敲門。
“進。”是安珈清的聲音，隔着門板，聽不出情緒。
她推門進去。房間比想象中大，一整面牆都是監控屏幕，顯示着各個點位的畫面。安珈清背對着門口，站在控制台前，旁邊還有一個穿着警服的技術民警，兩人正對着其中一塊屏幕指指點點，低聲交談。
聽到腳步聲，安珈清回過頭。
目光相觸的瞬間，凌蜜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今天穿着全套的夏季執勤服，戴着警帽，身姿筆挺，帽檐下的眼睛深邃平靜，看向她時，似乎微微頓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工作時的專注。
“安警官。”凌蜜走上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專業而冷靜，“我們經理說系統數據回傳有延遲，我先來看看。”
“嗯。”安珈清應了一聲，側身讓出位置，指着中間一塊屏幕，“主要是東側圍牆和後面胡同的這幾個點位，實時畫面正常，但歷史調閱和智能分析數據比實際時間慢五到八秒。”
旁邊的技術民警補充道：“對，尤其是移動偵測觸發的報警記錄，時間戳對不上，影響值班判斷。”
凌蜜點點頭，放下背包，拿出筆記本電腦，熟練地連接上監控系統的後台管理端口。她專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系統日志，查看數據流和網絡狀態。
安珈清站在她身側稍後一點的位置，看着她專注的側臉。她的睫毛很長，微微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鼻梁挺翹，嘴唇因爲認真而微微抿着。白襯衫的領口扣得一絲不苟，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身上那股淡淡的、清甜的柑橘香水味，在這充滿了電子設備氣息的房間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讓人心神微動。
他的目光在她因爲操作電腦而微微繃緊的肩線上停留了一瞬，然後移開，重新看向監控屏幕。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搭在控制台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輕敲擊了一下台面。
凌蜜全神貫注地排查着問題。網絡延遲？服務器負載？還是某個節點的配置有誤？她逐項檢查，不時和技術民警低聲交流幾句。安珈清大部分時間只是聽着，偶爾插一句，提出一個關鍵的點。
時間在專注的工作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問題最終鎖定在一個不起眼的網關配置上，似乎是上次調試時某個參數設置後沒有完全生效，導致了數據包排隊延遲。凌蜜修改了配置，保存，重啓了相關服務。
“現在再看看。”她抬頭對技術民警說。
技術民警操作控制台，重新調取剛才有問題的點位歷史記錄。屏幕上的時間戳刷新，與實時畫面的時間差縮小到了毫秒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好了！延遲沒了！”技術民警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凌工厲害啊，這麼快就找到了。”
凌蜜也鬆了口氣，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轉頭看向安珈清：“安警官，問題解決了。就是這個網關的隊列管理參數有點問題，已經調好了。”
安珈清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落在她臉上，點了點頭：“辛苦了。”
他的語氣平淡，但眼神裏有一絲清晰的贊許。那贊許的目光，像一片羽毛，輕輕搔過凌蜜的心尖，讓她臉頰微微發熱。她移開視線，開始收拾自己的電腦和工具。
“晚上我們值班，正好測試一下穩定性。”安珈清對技術民警說，“你先去吃飯，七點半回來替我。”
“好嘞，安所。”技術民警應了一聲，又對凌蜜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監控中心。
門被輕輕帶上，房間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設備運行的嗡鳴聲，和兩人之間突然變得有些微妙的空氣。
窗外，暮色四合，遠處的樓宇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監控屏幕的冷光映在兩人臉上，明明滅滅。
凌蜜把電腦塞回背包，拉好拉鏈，直起身。“那……安警官，沒什麼問題的話，我也先回去了。”
安珈清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面已經完全黑透的天色，又抬手看了看腕表。
“這個時間，”他轉過身，看向她，語氣很平常，“食堂應該沒飯了。”
凌蜜愣了一下，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安珈清繼續平靜地說：“我也還沒吃。”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昏暗中看不真切神情，只有聲音清晰地傳來，“附近，還是那家豆汁兒店。值班走不開，外賣送過來大概半小時。”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在設備的嗡鳴聲中，顯得有些低沉：
“一起？”
